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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魅用指纹解锁了房门,领先踏入玄关,这里就是她和江未一起生活过十四年的家。
    鞋柜下放着她浅蓝色的橡胶拖鞋,她蹲下去摸了摸,鞋面上没有灰,于是换上鞋直奔书房,“小叔,快一点!”
    江未站在门口凝望她的背影,黄昏的光从窗外漫入,为她奔跑的身影镀上暖色的霞,她一回来,家里的空气都活了。
    她有多久没回来了呢?一个月……一个月已经够长了,可在胶合纪他昏睡的那夜,戚如佐发来的录音里,她说她有叁年多没见自己了,为什么?
    “来找你说的书呀,江未!”江魅扒着书房门伸出头催促。
    看见他的脚动了,她才收回身体,直面布满一整面墙体的书海。
    十列五层的实木白漆书柜,两列为一栏,分门别类安置着胶合纪古代、胶合纪近代、胶合纪现代、胶合纪后现代以及结种纪的历史文献。江魅正站在载满胶合纪现代着述文献的书架前寻找金川的名字。
    江未高大的身体从背后罩来,取下了第六列最高层的一本书,比辞典还厚实的大部头掂在手里,影印版古籍白底黑字的封面极简,却字字夺目:
    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史
    金川/着
    她的研究方向最后转向了这里,难怪会出现在历史学者的书房,江魅好奇地打开书,一看目录,才发现自己高中时就略读过。
    那时候江魅还太年轻,一个年轻女孩,很难对“妇女”二字产生认同感,觉得作者所讲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所以没读完就放下了。
    书籍与读者,同样需要相遇的时机,也许现在就是重读的好时机。
    “守成大学的金川,果然是这位前辈,听张警官提到她名字时我就记起了。”江未靠在书桌前,调出手环投屏,同样浏览起电子版的书籍。
    金川,在江魅的印象中还是个时常紧张的小姑娘,如今听江未一口一个前辈,这感觉实在奇妙。
    “她听过你的课诶!还喊你老师呢!”她抚摸着封面上的印字,第一次感到了历史传承的份量。
    “前辈怎么评价我的课?”江未面上浮现少年虚心讨教时的神色。
    她……她说你很美。
    小金前辈没有评价课程内容只评价了他的长相,事实上她听了几分钟课就开始摸鱼了……江魅觉得说出真相会让小叔失望,所以闭上了嘴。
    “向她授课之前,我已经在未来读过她的着述,她才是我的老师。”江未转移了话题,感慨起人际关系的奇妙,“我对这本书印象很深,一方面因为她系统全面地介绍了女性被埋没的历史,史料翔实,另一方面,还因为读到过你的名字。”
    江魅抬起头,冲他惊讶地一挑眉,等他继续说下去。
    “先读后记吧。”
    江魅没有动,她的眼睛落在目录的最后一行,那里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媎蚞”。
    媎蚞,是她给小说中的主角蜘蛛取的名字,江魅没来得及给小说命名就回到结种纪了,金川用蜘蛛的名字,帮她补上了小说的标题,附在自己着书的最后一篇。
    “在胶合纪得知守成大学的名字我就想起了这本书,最初以为是重名,因为你从没写过小说,对虚构作品少有兴趣,读到你的作文,和最终稿差别也很大,几乎只有蜘蛛的名字是重合的——直到发生那起绑架案,知道了你和着者之间的关系,我才能确定。”
    江未的书柜上,越早研究收藏的书放得越高,能记得如此多细节,仰赖分析人才过目不忘的本领。
    “后记包含对你小说的导读。”
    听见他的话,江魅立刻把沉甸甸的书安置在桌上,找页码翻到了后记。
    21世纪的余音穿越2000年响起:
    “我绕过很多弯路,经历数次转向,才得以写下这本书与诸位分享。求知四十载,回首望去,守成大学是我学术生涯不得不提的起点。
    作为大一新生入学的这一年,我难以想象未来自己会因找不准形容这一年的词汇夜不能寐,而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想应该是:波澜壮阔。
    这一年,校史上出了一位侠女,她是我在任何场合都要首先感谢的恩人和朋友。在我眼中,她并非侠女,更像沉迷于厨艺之道的‘武痴’。
    比起从罪犯手中救下未来学者的事迹,我总是更想强调她本人对理想事业的专一追求,正是那种热情感染了我,使我勇敢地走上了如今这条荆棘密布的路——她不只拯救了我的生命,更拯救了一度迷途的我的心灵。
    从前尘旧事中醒觉的我,很快结识了一位与我身世相近的前辈,她是第一位向我译介海外女权运动及女性主义思潮的引路人,至今践行着基进女性主义的主张,尽管我们分歧颇多,业已失联,仍愿她一切安好,事业风顺。
    感谢守成大学前校长戚女士支持在校师生建立性别研究中心及性学社团,多么希望我文末提到的朋友能见证后者的建立。
    不久后,我认识了至今支持我事业的同伴,我的爱人,在我经济困难时……”
    后面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江魅飞速扫过去,兴奋地想看哪里提到了自己,一边浏览一边梳理着前文透露的信息,和江未搭话。
    “戚姐居然建成了我想要的社团!怎么讲她只讲半句?我想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亮起的眼中满是崇拜。
    江魅不可能知道,学者和政客能维持彼此敷衍的关系已是不易,大多是彼此厌烦的。
    “学妹们有性学社团了,真好!如果我来组织社团活动,一定不要集体活动!大家每人分头想一个推广避孕套的办法,自己找朋友去落实,过一个月谁推广效果最好,就把这个办法教给更多人……怎么量化不同种类的数据,避免造假呢?”
    江未望向她兴奋到发红的侧脸,一时无话,他想起戚如佐时有太多情绪,但其中必然也有崇拜。
    她总是能为她做到他做不到的事。
    总是。
    江魅没有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卑,因为她终于翻到了自己的名字:
    “行至文末,思虑再叁,我终于决定写下关于江魅的回忆,她是我在守成大学结交的最独特的一位朋友。
    是的,朋友,我决定用这个词,来描述这个已经被反复文饰,终于被渐渐遗忘的女人。
    我曾多次拒绝相关媒体就守成大学杀人案递送的采访邀请函,在此同样不愿多谈,她的身世我鲜少了解,但从未见过传说中神秘邪魅的女犯,也未识得故事里可怜可叹的妖女,我认识的从来都只是一个用心待人处世的朋友。
    我不及前辈能写出洋洋洒洒的《为杀人者辩》,亦不想扰友人黄泉下清净,只在本书最末附上同窗时江魅所作小说一则,望世界容许她为自己发声。
    在微型小说《媎蚞》魔幻的表象下,潜藏着可能发生过的现实,无疑闪烁着独属于女性的光辉,无论读者如何解读,只愿有人能在阅后对文中蜘蛛说一句:
    你慈爱,善感,博大,活着总会被爱,死后必被铭记。”
    后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金川在这本书里写下的最后一句话,读至此,江魅两眼浮泪。
    “啊,我怎么哭了?”江魅不理解自己的眼泪,赶紧用手背抹擦,没想到越擦越多。
    金川假托读者之口写给蜘蛛媎蚞的话,何尝不是跨越时空留给江魅的赠言?
    江未重读一遍《媎蚞》,抬头看见江魅的眼泪,心脏立刻被回忆的手攥碎了。
    如今世上只有他明白,小说里所写,恐怕都是她已经遗忘的童年往事。
    她不愿意承认生母林淡殉情自杀的事实,把曾经发生的惨剧,改写成了一派生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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