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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午后的公车,因为时间带的关係,并不特别拥挤。郭卫把自己丢在靠窗的单人座位上,头顶上的冷气开到最强,努力想要把后面座位上两个大婶传遍整车的聊天给赶出耳朵。他斜前方座位上的另一个年轻人倚着窗户,脸朝着窗外,很像是在放空,郭卫还真希望可以跟他一样,因为他的脑子没办法清空,总是会绕回到同样一件事情──回到夕的身上。
    「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是我呢?」
    郭卫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喃喃自语。
    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有做过任何可以让夕──或者说是白夕宙,和他的家──喜欢的事情,他第一天住进来,就想把夕赶出去(不知者无罪,希望是这样),第二天就打破杯子(反正锅碗瓢盆那些都是消耗品),第一次在家招待客人就带酒(还是不知者无罪,希望如此),除此之外的时间,表面上与夕和平相处,但还是以躲着他的时候居多。
    但即使如此,司徒苇声依然说「房子喜欢你」。
    郭卫住在那栋房子里,仍然觉得轻松自在,也许夕不会说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但对于郭卫而言,这一个多星期根本可以称为奢侈到极致,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比起学校的宿舍,或者他之前所租住的公寓小房间,光兰街十七巷四号更像「家」。
    司徒苇声说,要是郭卫想知道为什么白爷爷或白夕宙是选中他来照顾房子,当然是问本人最快。
    然而郭卫在综合医院的门口下车,走向柜檯的时候,却莫名地感到紧张,好像期末考考坏了要去求教授给学分时一样。
    「请问一下,」他在住院柜台询问:「医院里有没有一位名叫白夕宙的病人?」
    值班行政人员的回答冷冰冰的:「没有。」
    郭卫觉得那句话像是当头浇下的冷水:「没有?」
    「对,没有。」
    「怎么会……?」
    郭卫下车时还以为白夕宙一定是在这里,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他碰了一鼻子灰,坐在医院大厅的长凳上,灰心丧气得差点错过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
    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来电者令他大吃一惊。他满腔疑惑地接起电话:「喂,魏希陵,什么事?」
    魏希陵读生技系,小郭卫一届,不仅是学科、或者类组,甚至生活圈都完全不一样,他们会成为朋友,唯一的接点就是魏希陵大一的时候住在学校宿舍,跟郭卫是对门的舍友,就这样而已。但仅管生活圈与性格完全南辕北辙,郭卫和魏希陵却意外的合拍,住在宿舍时就很能聊,后来魏希陵搬出宿舍以后,偶尔也还会约一起吃饭聊天。不过,现在是暑假,在没有特别约定什么的状况之下,郭卫完全想不出魏希陵会打电话来的理由。
    『抱歉喔,我没接到你电话,我才想问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有吗?」
    话才讲完郭卫才猛地想起来,确实有这件事,不过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他刚被房东赶出租屋处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魏希陵想要跟他借地方住,但魏希陵当时没接电话。他在电话里将这件事讲给魏希陵听,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反应,他觉得对方的白眼应该翻到天边去了。
    『惨,那当时我没接到你电话真糟糕。后来呢?』
    「没事了,我有找到地方住。」
    『喔,那就好。』魏希陵松了一口气:『我听你那边很吵,你在哪里?』
    「综合医院。」
    『又怎么啦?!』
    「没,我来找人,却没找到。」
    『是喔。』
    郭卫听着有点疑惑,他觉得魏希陵的语气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应声,似乎他还有什么话想要说一样。他决定发问:「喂,魏希陵,医院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有个认得的人住院住半年了,因为我通常都是这个时间去医院,有时候会去关心一下,放暑假之后我就没去过了,不知道状况怎样,就这样而已。』
    「半年?那么久?要我帮你问吗?」
    『如果有碰到的话……不,还是算了,不太好意思。』
    「没差吧?」
    『没关係,他有人照顾。开学之后我再去问就好。反正也不是特别熟的人或长辈。』
    「真的ok?」
    『可以啦。那没事的话,下学期见啦,拜。』
    魏希陵把电话掛了,郭卫一头雾水地将手机收回口袋,还在想魏希陵语带保留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抬头却看到一个背有点驼、满头白发,身穿灰色衬衫与黑色布长裤的老人,昂首阔步地穿过大厅来往的人群。儘管双方中间隔了几十公尺的距离,郭卫却能够对天发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个人影。
    「爷爷!」他立刻跳起来,三步併作两步地朝着人群里那个老人的背影直奔过去:「白爷爷!」
    老人转过头,一脸讶异地停下脚步:「年轻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郭卫才讲了一个字,突然打住,有点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没关係,你说。」
    郭卫深吸了一口气。为了不让自己结巴,他把他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想见夕。白夕宙。」
    他看着白爷爷的表情从原本的和蔼转为严厉,覆盖在眼瞼下的黑眼睛透出锐利的、饱含审视性质的视线,就像面对一个特别兇的教授时一样;然而白爷爷严肃的态度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鐘,郭卫看到他收掉那几乎可说是含有敌意的脸色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白爷爷轻轻吁了一口气:「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来我果然没有认错人。」
    「您说什么?」
    「老人家自言自语而已。这边走。」
    郭卫跟着白爷爷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来白爷爷走得很快,以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先生而言,是可以用「飞快」来形容的速度,连年龄应该只有他四分之一的郭卫都觉得要赶上他很困难;二来白爷爷完全没有指引郭卫该怎么走,只是在病房栋的走廊上左弯右拐,偏偏病房栋的走廊每一条都长得一模一样,搞得郭卫头都昏了,等到白爷爷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时,郭卫已经在气喘吁吁,白爷爷手放在门把上,转头看了郭卫一眼,讚许道「完全没有抱怨,这年头如此有耐性的年轻人不好找了」。
    「白……白爷爷,您是在捉弄我吗……?」
    「不是,我不想被人跟踪。我做了很多安全防护措施,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万一。」
    郭卫想到医院柜檯冷冰冰的应对,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认同白爷爷的论点,毕竟他也在想同样的事。
    病房门是锁着的,白爷爷让郭卫进了门之后立刻又把门锁上。这是间很小的单人房,窗户临着大街,可以看到医院的入口;窗下搁着一张简单的折叠床,也有棉被和枕头,郭卫猜想白爷爷晚上住在医院就是睡折叠床。病床则在房间中央,左右都有矮柜,床边的帘子是拉起来的。白爷爷在病床边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郭卫,打手势要他上前:
    「我本来没有预期你会找到这里来。但你都来了,而且已经这么接近……那么我就让你看他。」
    郭卫大着胆子走近病床,白爷爷将帘子拉开,只拉开一半,但已足以让郭卫看见病人的脸,也足够让他吓得倒退一步。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会看到怎样的一张脸,毕竟那张脸他这个星期以来每天晚上都会看到至少一次,但他没有预料到,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想到过,他见到的白夕宙可能是什么样子,至少不是像现在他眼前的模样──柔顺整齐的黑发底下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几乎盖住紧闭的眼皮;搁在被单上的双手瘦得好像只剩下皮跟骨头,左腕连着点滴的针管,右手腕上缠着连结到机器上的管线与贴片。病人的五官确实是郭卫所认识的「夕」,但夕又不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夕没有这么瘦、没有这么憔悴,脸颊的稜线没有这么锐利。
    「夕……这就是……白夕宙?您的……孙子?」
    白爷爷答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是向着郭卫,而是向着病床:「对。我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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