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世上少了一个贪懒爱笑的少年公子,多了一个卑微低贱的下奴。
他有了一个新名字,阿喜,喜从何来,他不明白,或许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多了一个可以任意使唤欺辱的奴僕,还是相当愉快的。每个人都能支使他做事,稍微有个不如意,也能随意打骂。
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何曾做过那些粗活,一开始被分配到的工作很简单,不过劈柴挑水,然而要准备的柴火份量,他再怎样努力,劈上三四个时辰也无法劈完,细瘦的手臂沿着肩膀至手腕,僵麻的抬不起来,手掌生生磨破了皮,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他将衣襬撕成一片片的布条,把受伤的手掌一圈圈缠了起来,咬牙继续干活,意识却已然有些迷糊。
晨起至今只吃了一颗乾硬粗劣的馒头,配上一碗稀粥,根本使不上力,又被拉去挑水,来来往往扛着沉重的水桶,他弯着背,吃力地将水倒入大瓮里,一不小心泼溼了衣衫,风一来忍不住冻的一个哆嗦。
「阿喜!动作快点!再不把活计做完,就没你的饭了。」一个僕人插腰瞪着他,显然相当嫌弃他慢吞吞的速度。
他喃喃道歉了声,又埋头奋力试图完成工作。
只是等好不容易完成,吃到发餿的残羹剩菜,他还是一个没忍住,吐了出来,乾呕不已,明明虚弱又飢饿不已,娇贵的肠胃却还是固执的抗议,不肯接受这种食物。他这样的反应让周遭那些人觉得有趣,在发现那个老人,或者该说徐管事不但袖手旁观,甚至有乐见其成的意思后,对待他更加变本加厉的折腾。
天还未亮就得起来干活,直到深夜才被允许歇息,工作永远堆积如山,很快地,他纤瘦的身躯已经伤痕累累,双肩乌青肿胀,手掌也是血痕累累,红肿的几乎失去知觉。他满面泥垢,脏污不堪,却连洗澡的力气跟时间都没有。
他开始在工作时昏倒,因为不被允许轻易死去的缘故,他会被拖去强灌汤药,以及强行包扎治疗,他们帮他治伤的手段只讲求快速见效,他往往会因此活活疼醒,痛到连惨叫都无力发出,只能满面冷汗,抽搐着任凭摆佈,而也只有这时,他们会大发慈悲允许他休息几日。
如此反覆几次,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身臭味,双眼无神,终日浑浑噩噩,如游魂般麻木的在喝骂声中做着事。这样地狱般的生活彷彿没有尽头,让他绝望的开始渴求不再有疼痛与飢饿的死亡到来。
他没有自尽,只是这身体不争气,如此,也不算违背诺言了吧。
徐管事大概也看出他状态太糟,于是又对他提出了条件,只要他表现的好,愿意开恩让他见妹妹一眼。
妹妹……他的馨儿,世上唯一的掛念,血脉相连的最后亲人,她,过得可好?
那句话彷彿给了他一线曙光,他又有了力量,足以挣扎着匍匐前行。他将腰弯的更低,他学会了諂媚讨好,也学会了将眼前所有的食物大口吞下。
慢慢地,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逐渐适应了这样痛苦的生活,永无休止的工作,像陀螺般不停打着转,什么也无法思考,回房后倒头便睡,一开始总跟他过不去的身体似乎也变得强壮了些,不再三天两头头疼脑热。
每隔两三个月,他便能见妹妹一面,一盏茶的时间,几乎不能说上几句话。
小小的姑娘在歷经巨变后,从娇俏甜美变成令他心痛的沉静内敛,他们实现了诺言,没有太过为难她,只让她当个小丫鬟,虽然同样是下人,但只需要做些轻巧的活计,即使如此,从一个备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一夕之间沦为奴僕,她还是憔悴了许多。
相顾往往无言,他自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就算穿上了锦衣华服,也是三分不像人,七分更似鬼,然而,馨儿的平安健康就是他活下来的最大动力。
唯一庆幸的是,那日恶鬼般的男人没有再出现,他衷心希望自己已经被彻底遗忘。
像一片叶子,像一只螻蚁,不引人注意,不会被发现。
如此,即使前方已无路,即使等着他的唯有一片黑暗。
他还是能小心翼翼的以一个被抝折过的姿态,在这方牢笼里直到死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三年过去。
这年,他十八岁。
「咳咳!」时序将要入秋,天边只有微光,他已经起床准备工作。
稍微梳理一下,他现在总算能挪出少的可怜的时间打理一下仪容了,从小受到的教养早已深入骨髓,他无法忍受自己终日蓬头垢面,哪怕只有片刻的乾净,至少一早起来要让自己看起来能见人。
习惯性的微驼着背,他像个小老头似的在寒气未散的地面扫着地,一阵风刮过来,夹杂着寒冷的湿气,他抖了下,拢了拢单薄的衣襟,低着头继续扫。
许是吃食太过简陋的缘故,这三年间他几乎没有再长高,只有稍微变壮实了些,也抓到些诀窍,做起粗活来不再那样吃力辛苦。
这咳嗽的毛病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抑制不住,偶尔还会咳到胸肺都发疼,好处就是随着症状的日益严重,那些下人们怕他感染恶疾,也不怎么靠近他了。肚腹时常隐隐作痛,夜里寒冷,他所住的那个破旧的杂物间无法御寒,冷风自间隙灌入,他经常冻的难以入眠,地上的寒气更会透肌蚀骨,他只好靠在墙边,坐着抱紧身体,勉强闭上眼睛休息。
这里占地广大,虽然靠近大人们居所的部分他没有资格进去,但分配给他的打扫范围仍是极大,必须要早早起来先完成才行。
易和泽眼眸垂下,他已经习惯只睡上二个时辰的生活,倒也不感睏倦,就是时不时的咳嗽让他眼前模糊一片,一个不小心,他竟然撞上了人。
低着头的视线只能看到绣着金纹的黑色锦袍,和一双看上去华贵不凡的黑色皮靴。
他赶紧跪了下来:「奴衝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只听到极为淡漠的声线:「抬头。」
他顺从的抬起头来,看清那人面目的一瞬间,如遭雷击。
剑眉入鬓,锐利的凤眼凛然生威,身形高大矫健,威武不凡,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如同在看一个死物,正是三年前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恍惚间彷彿再次见到当年满地死伤的惨况。
「你认得我?」那男人眉头微微扬起,冷冷问道。
他一个激灵,一个低贱的下奴怎么可能识得主人,更不该直视主人的容貌,他赶紧摇头:「不……就是、第一次见……」紧张之下,三年间本就极少开口的他话语零碎不全,几乎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你叫什么?」
「阿、阿喜。」他再次垂下眼,尽量摆出最柔顺的姿态,就听得那男人哼了声,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三年前被逮到时已经是狼狈的模样,如今面色蜡黄、瘦骨如柴,更是与当年形貌差异甚大,那人应该没认出自己吧,他恭敬的跪在地上,直到那人彻底离开,方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