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少彦只是淡淡的牵起了嘴角,没有回答,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也许是有些什么发生在这个校园里吧、我想,毕竟我们是同类人、同样被回忆紧追着而不得不逃跑的那一类人,多少还是能理解的,就算他什么都没说。
「你这次飞哪里?」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我问少彦。
「希腊。」他回答,接着燃起菸,以熟悉的速度缓慢的抽。
「你姊又搬家了?」
「不是,这次是一个人。」他吐了口云,「我想看爱琴海,她去过的海。」
「想不到还怪浪漫的嘛、你这傢伙。」我笑了开来,然后少彦也笑,虽然那笑里有点苦。
但我不再继续看清那笑里有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选择了面对,面对那些伤。虽然速度就像他抽菸一样,可他终究不逃了。
从前我们都因为必须继续活着、必须坚持下去,而开始害怕仅存的理智会崩塌,所以我们逃,不面对的一直向前方奔跑。虽然偶尔还是会因未前方的未知而感到迷茫,但是没办法,我们只能逃,只能逃。
然而如今他选择不逃了。
从前少彦偶尔会飞出国、离开台湾,说着要探望姊姊,其实只是为了逃的远远的、躲回忆躲的远远的,这我们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虽然我们明知道越想忘就越不可能忘,但还是忍不住想逃,懦弱的不愿意面对、害怕面对。
然而如今他终究不逃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造出了转机,但他的时间不再静止、开始流动了,他的分针秒针开始转动了,那我呢?我问自己。
就只剩下我,剩下我留在原地、奢望时间倒流了,是吗?
是吗。
那个笑容是我和少彦最后的道别,在办完休学手续的当天,他就直接坐上飞机离开了。
离开,前往回忆的中心点,解开锁在心门口的大锁。
然后三年来好不容易紓解一点的孤单,就在这个瞬间又塞满了身体。
我觉得好烦好闷,但想要抽菸却发现只剩下一包空盒,于是我只好丢了菸盒,闻着空气里不断膨胀的寂寞的气味,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想要像个孩子的哭泣,好把寂寞哭出来,全部都哭出来。
但我就是该死的做不到,只是疯了的翻着通讯录想随便找个谁,所以最后我打给小寧,那小寧,那被我这妈的烂人给辜负了的小寧。
「要出来吗?」
「什、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
「随便哪里都可以,我们去赏个夜景,我指的是我和你两个人。」
「你,还好吗?」听出了什么一般,她突然地问,语气很淡,却听的出之中对我的理解,而我则是被她这样的善解人意给逼出了哽咽。
「我到你家楼下接你,你──」我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常一样。
但小寧却什么都懂了,全都读懂了。
「你等我,我现在马上过去。」
就是这样如此坚定而可靠的句子,我的眼泪在电话掛断的同时溃堤,连同回忆的痛,像那个猴探井的夜晚,用尽了力气的嘶吼,掏空了身体的把所有伤都给哭了出来。
因为太过安心也太过温暖,那种有个人懂你、就算你怎么丢脸也不会拋下你的感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阵阵暖流随着小寧肌肤传递过来的温度穿过身体,我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只记得当时的我突然变的好轻松、好轻松,然后闻着她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就这么沉沉睡去。
多久没有了呢?在哪个谁的面前撬开大锁释出回忆并且狠狠哭泣,不必担心会造成困扰被遗弃,还能安安心心的像个孩子在舒服的拥抱里睡去。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体温如此温暖。
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的我在公园,不是像其他孩子玩鞦韆溜滑梯,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那时天空正下着我喜欢的雨,细细轻轻而温和的雨,为这个岛屿带来些许温度的雨。
夏天就快到了哦。抚着我的头,沙绪阿姨撑着伞走过来为我遮雨,并且微笑着对我说。
我怔怔的看着那个笑脸,然后我想起了妈妈,接着我低下头,询问,「……所以、在夏天来之前都会常常下雨吗?」
为什么不抬起头?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好多次大家都这样问我,同学问我,老师问我,连亲戚们也不断不断的问我,可我不知道,所以我没办法回答,只是把头压的更低,越来越低,直到几乎不与人接触。
但是沙绪阿姨从没问过我,因为她懂,懂我为什么不抬头。
「嗯,常常下雨,几乎每天都下雨哦。」她还是笑着回答我,随后蹲下身子,将我揽进怀里。
真是,和你妈妈一模一样呢。沙绪阿姨这么说,然后我哭了出来,不咬紧下唇、低头忍住的嚎啕大哭。
而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不哭,不敢哭,不愿意哭,我怕哭了会被讨厌会麻烦别人,所以才总是低头咬着唇忍住不哭。
也原来我一直都想哭,一直都喜欢雨,一直都习惯和天空一起哭,只是我不自知我没察觉,原来。
「うみ。」(发音:umi,中文:海)风一般的嗓音就像是千秋一样,轻轻、轻轻的拂过耳际,然后我的眼眶开始发痠。
我很清楚那是谁,而,会这么叫我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是……我记忆里最美,也最爱的一个女人。
「约好了哦,一下雨我就会到沙绪阿姨家看小海的,打勾勾。」那个弧度,那个温暖的感觉,和沙绪阿姨一模一样的那个笑脸,就这样映入我的眼帘,修长的手指还不间断的传来温暖。
「嗯,约好了哦!」
约好了哦,妈妈。
彷彿山谷的回音般回盪在我耳边,我跟着轻声喃唸,鼻子好像有点酸眼眶也好像有点热,但是我知道我在笑,真的笑,发自内心想笑。
然后我睁开了眼,带着笑,却发现小寧肩上的衣料早已湿了一片。
本来还以为我能不再哭,能坚持忍住不哭呢。我叹气。
「……札札实实的,很痛又很暖。」
似乎是哪个谁,用钥匙把我最不想翻阅的回忆开啟了,以一种札札实实的、很痛又很暖的姿态。
「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我微笑,对小寧,第一次。
而小寧只是轻轻摇头,脸上也浮起了笑,一道浅浅的、淡淡的笑,却和妈妈一样很漂亮的笑,「还累吗?」
「好多了,再借我靠一分鐘就好。」
「嗯,辛苦你了。」小寧摸摸我的头,像妈妈一样,然后我才发现了属于她的温柔。
谢谢你。我又说了一次。
因为辛苦了,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