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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福德,自己就可以快快超生──她困在画里百年了,她想要快些投胎、不要再继续当无人供奉的游魂,但她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还找到福泽深厚的对象,竟还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兽仙」要跟自己抢福德?
    不可原谅。
    「兽仙……是什么?」
    许是这个问题太过浅白,中了女人的诡术亦没有听见这能让他立时清醒、意识女人根本不是自己亡妻的问题,只继续握着女人的手喃喃念道:「从三弟被那个丧良心的阿叔给带进山里让兽仙吃了以后,我就开始拚命地做善事……惠娘,你说说,我这样做有用吗?」
    怎么会没有用?看看你笼罩在天庭上的福德与祖荫,令她眼红。
    女人心里想道:管那兽仙是什么牛鬼蛇神,反正没有人能跟她抢福德。
    女人将自己冰凉的手从周明雄手中抽了出来:「我……要去投胎了。」
    「投……胎?」
    「我死很久了……」女人很聪明,从周明雄的隻字片语中就能推测出他的亡妻至少过世好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利用「很久」这样模糊而曖昧的形容词也不会有问题:「鬼差跟我说,我投胎的时间早就过了,如果还想投胎、不要变成孤魂野鬼,就要有足够的福德……」
    白色的烟雾在她身边缓缓繚绕,将室内的场景变得有几分如梦似幻,使之更像清醒时触碰不着的梦境。
    「福德……」
    周明雄的神情有些恍惚。
    福德原来真的是这么重要的吗?
    虽然他几十年来的确企图以努力积攒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福报换取周佑安的平安,但他究竟是凡人、没有任何奇妙的感应,心里头的确也对这样的信念有些迟疑──这也是他在午睡前对于周耕仁的提议心动的原因。
    从前的他没曾找过镇上寺庙里的人帮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在他阿公、阿爸的那时候,那些长辈的确也都求神拜佛过却无果,这才让他打从心里也不信任那些寺庙中供奉的正神,转而以其他的民俗方式自救,但今天周耕仁跟他说了他神奇的经歷,眼前的亡妻也向自己讨要福德,那是不是代表着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想到这里,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握紧了女人的双手道:「惠娘,就再委屈你半年好不好?就半年!──等到兽仙节过后、佑安过了那道生死劫后,我就请人给你办一场法会,替你超度、给你求来生能有个好人家!」
    最好能离天云镇离得远远的,离开这会有畜牲精怪吃人的地方!
    女人听闻周明雄要将自身的福德给予儿子而不愿给予自己这「亡妻」超生,脸色也沉了下来,周身的烟雾顏色也深了些许,她并没有回应周明雄的话,只重复道:「我要投胎……」
    「惠娘,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能为了佑安再等等……再半年,再半年就好……」
    「你我夫妻,难道就不愿分给我一些福德投胎吗?」虽然她口中说的是「一些」,但只要周明雄开口答应,她肯定能拿多少是多少──只要福德够多,下辈子她就能大富大贵、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而不是像百年前还在世的自己一般一生悲苦,最后还死于非命。
    周明雄这时候莫名清醒了些:「佑安也是你儿子!」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的执念,女人甫一触及,便让他原本对于亡妻的愧疚散了些──对于他而言,虽则他对亡妻情深,但究竟逝者已矣,究竟还是活着的人更要紧几分。
    女人知道自己的诡术似乎无法完全控制住周明雄,她的脸色愈发深沉,直到周明雄与她四目相对一会儿后,她便化作一阵灰黑色的轻烟散去。
    周明雄在好一会儿后方才迷迷糊糊地醒转。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握住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指尖无意间碰触到眼角,发现竟微微湿润着。
    说实话,自从亲眼看见幼弟被族叔带走后,周明雄就鲜少睡过好觉,再加上后来周佑安在娘胎时,他便时常梦见自己亲自带着周佑安去求兽仙放过那孩子,样貌模糊的兽仙却依旧当着自己的面一口将周佑安给咬成两截。
    每每醒来时眼眶浸润着泪水的状况并不罕见。
    他只当自己又梦到了不好的梦,又拿了床边柜上的怀錶看着时间差不多,便也醒来继续忙活,完全不晓得自己其实已经醒来好一会儿,甚至跟一名佯冒亡妻的女人说了好多话。
    脚边没影子的女人记恨上了周明雄口中的「兽仙」。
    她不知道要往哪边找兽仙算帐,更不晓得这天云镇在她过世的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想办法找人「看」个明白。
    她不能离她寄生的画卷太远,只能在周家的宅邸绕。
    女人并不想要在达成目的以前惹事生非,避免有人要做法驱鬼除妖,所以索性往刚才在周家大宅里所见最为冷清的后罩房处而去。
    那里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以及两名丫鬟,随便找一个掏出她的脑袋「看看」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后罩房,那俩丫鬟依旧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的无非不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她刚才才从周明雄口中听见的关乎明天周佑安的婚礼的事。
    外间有俩丫鬟不太方便,更何况她们两人看着都年轻,不见得明白那兽仙的前因后果,所以女人唯一的目标便是还睡着的老太太。
    老人家睡着的模样跟死了的感觉差不多,都是闭着眼睛、微张着嘴,看起来像是脸上出现了一片椭圆形的黑洞。
    来到老太太床边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重新化作一阵灰黑色的轻烟鑽了进去,与那垂垂老矣的身躯和年老衰弱的灵魂近乎融作一块儿,感受着老太太已逾一甲子的寿命当中的喜怒哀乐。
    「兽仙……」
    老太太分明还睡着,她的双脣与喉头都未曾翕动,却发出了似她非她的声音。
    「畜牲……还我……孩儿……」
    老太太吐出嘴里的囈语十分微小,外头守着的阿秀与阿玉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动静,只继续聊着关乎明天婚礼的事。
    女人在老太太的身体里不断游走,几乎要看遍老太太人生当中的每一段记忆,体验过她那相夫教子的单纯人生当中走过的每一段平稳经歷──直到老太太因么儿被周家族人带走发疯为止。
    化成烟雾的女人从老太太的口中鑽了出来,再次凝聚为实体。
    她已经从老太太的记忆里知道了关乎周家的一切,也晓得那令老太太与周明雄极度厌恶与忌惮的兽仙的存在,却依旧不晓得兽仙生得什么模样。
    不知模样的畜牲精怪要怎么对付?
    沉着脸的女人身上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原本略嫌苍白的秀气脸蛋这时候更是面白如纸,黑发白肤,像是凭空立起的水墨画。
    躺在床上午睡的老太太浑身发冷而哆嗦着,女人并未对她投以任何关切的目光,只是阴沉沉地回头往周明雄的书房而去。
    她若想要周明雄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奉上完整的福德、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超生,就得除掉那个叫做兽仙的精怪;不然,她便只能依附在周明雄身上缓缓吸取他的生气又或者成为守护周家的神灵慢慢累积属于自己的福德,而这样的做法定也会耗上她不短的时间。
    她死太久了,也困在画卷里太久了。
    女人幽幽地回到了周明雄身旁,立于他书房的桌案前静静地看着他。
    关乎明天的婚礼还有一连七日流水席的事,该交代的先前他早就都交代手下的管事,眼前需要「忙碌」的或许就在于考虑周耕仁稍早与他说的提议罢了。
    他戴着玉戒指的左手在桌上答答地敲着,敲出与时鐘指针相等的节奏。
    他的确是想依着周耕仁的说词找那不过几面之缘的老庙公帮助──更精确地说来,他在这二十多年间曾不止一次想要求外援──然而他却同样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已经朝着自己自认为最佳的方向努力了二十多年,万一选择了周耕仁所说的方法而得罪兽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他偏生又没办法忽略周耕仁对自己所言。
    在周明雄的记忆里就未曾有过天云镇的人热衷于镇上寺庙祭祀的事,想来是在他年幼之时,镇上的寺庙早已因不敌兽仙的「灵验」而落寞许久。
    只是他没看过兽仙是什么样子,却也知道能对周家乃至整座天云镇上的人们施以诅咒的东西定是成精的妖怪。他们身为肉体凡胎,自难以对付那玄之又玄的力量,若有另外同样玄妙的力量能够帮助,那不是更加妥当吗?──但若是有用,当初老庙公的师父当初又怎么没有阻止自己的屘叔甚至是幼弟被捉去献祭呢?
    周明雄心中的秤桿不断地左摇右摆,自始至终都未曾倾斜向特定一方。
    许是反覆想着同一件事的缘故,午睡刚醒的周明雄并没有感到精神饱满,倒是有几分颓靡。
    恍恍惚惚间,他似是看见一团灰黑色的烟雾在自己的桌前摇曳,直到他自觉眼花而揉了揉眉心,重新看向跟前时,一名模样清秀的女人就这么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跟前。
    周明雄立即警戒起来:「你是谁?」
    女人穿着旧时的衣裙,一身粉嫩的她脸上亦掛着如画一般的浅笑,虽则她的模样并不艷丽,但看起来无端令人感到几分亲近。
    周明雄看女人并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向他的桌案再靠近一步,他还没再说上一句话便被女人口中吐出的白烟给笼罩,待他皱起眉头挥散了跟前莫名而来的浓雾之时,他的脑子早有几分糊涂。
    女人这时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老爷,叫我清娘吧!」
    「清……清娘。」
    眼见周明雄已经被自己的诡术给控制住,眼神冰冷的女人微微勾起嘴角冷冷一笑,看在周明雄眼中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是杨柳拂水一般轻轻柔柔、娇娇嫋嫋的温柔乡。
    女人根据先前在周老太太那处得到的记忆,轻轻松松地编织出自己的谎言:「我蒙受老爷恩惠,想要来报答老爷……清娘想要服侍老爷。」
    就算是迷糊了的周明雄此时仍记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信念:「我不需要报答。」
    也可以说,他希望自己累积的福德都不要获得那些世俗间的「回报」──他要将他所有累积下来的福德、眾人对他的感谢全部都奉献给兽仙,让这二十多年来点点滴滴的积累全都化作给兽仙作为周佑安的「买命钱」。
    女人早前才因此而败北一回,这回虽与上次相隔的时间短,却早也有了应对之策:「兽仙要的是么儿,老爷,清娘愿意给老爷生孩子、愿意给老爷生一个『新的』么儿。」
    「『新的』……么儿?」
    「这样一来,小少爷就不需要受到兽仙的威胁。」周老太太破碎的记忆里有限,但也多亏了她房间外间那两名嘴碎的丫鬟,她也知道了些许关乎周佑安的事:「小少爷想要留洋、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小少爷已经为了这件事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清娘知道小少爷的不易、也明白老爷内心的苦,所以愿意为老爷分忧解劳。」
    女人的一字一句无疑打中了周明雄内心深处的纠结。
    不说周佑安是他的儿子、他的血亲便已能让他全力以赴,更何况他还那么有才华!是放到大城里和人相较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凭什么就要面对这样该死的诅咒、该死的命运!
    此时在他心中,原本继续累积福德上奉兽仙抑或寻求镇上寺庙的两个选项当中,第三个选项悄悄地从侧边发芽。
    周明雄的脑袋因为反覆的思考而清醒许多,他开始爬出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向女人,长久以来被沉重的目标与道德感所压制的念头蠢蠢欲动,在女人弯弯的眉目下终于一点一点地急迫自我束缚的蛹壳破茧而出。
    「你真的愿意生一个──出生就会死了的孩子?」
    女人怀着目的,自然应下了:「清娘为了报答老爷的恩情,自然是愿意的。」
    周明雄默默盘算着,心想就算兽仙节只剩下半年,但若是自己幸运些、能让清娘在一个月内怀上孩子,那么到了兽仙节的那个时候他也能带着身怀六甲的清娘上山去让兽仙取子。
    虽然他未曾见过兽仙,但若天云镇的人──或者说周家的人──乖乖地依照兽仙的规则走,那精怪一直以来的确也只会取周家嫡系么儿的性命,所以就算那时清娘怀中的孩而没有出生,那精怪定也不会伤及无辜。
    周明雄的手指交叠,略微焦虑地相互磨蹭。
    清娘知道他早已被说服,只还是被那层层叠叠的道德感给牵制着。她并不着急,也心知肚明在自己心爱的么儿的生死之前,旁人的一切都有被牺牲的可能,更何况自己还给他提出了那么诱人的提议──
    用一团在他人肚子里的、还没什么感情的肉换取精心养育十八年的儿子的性命,这难道不划算吗?
    清娘看着周明雄的神情从恍惚到犹豫,从犹豫到挣扎,直到最后那无数纷杂的想法终于都被想要为周佑安求生的目标给一应排除到天边之时,他终于缓缓开口:「你若愿意,待你怀上我的孩子,我就娶你为妻。」
    妻子死后十数年间,他的身边未曾有任何女人,就算这时候续絃也并不妨事,更何况就算在么儿结婚后不久续絃可能会让人说上几句间话,他也并不在意。
    保下周佑安的命比起那些风言风语还要重要得多。
    清娘见他终于松口,也真诚地笑了出来。
    若要说让对方自愿奉献福德甚至奉献生气的最佳方式,可不就是这样的关係吗?
    就算届时她还不能完全将周明雄的福德拿走,待到她吸取周明雄的生气而更茁壮些,要对付那藏在山里头不敢见人的兽仙又怎么会是难事?
    清娘不想骄傲也不想得意,但她觉得自己半隻脚已经跨过成功的门槛,胜券在握。
    周明雄让清娘去自己的房间乖乖地等着,儼然是将她当成旧时代的妾室一般,就像是奴婢而非需要尊重的正妻,但清娘也不在意,她本就是百年前的人,不懂什么男佣女佣,只知道奴才丫鬟,更知道作为富贵人家的妾该怎么做才能讨主人家欢欣。
    周家的佣人才忙到了一个段落,便有几个人被找来去拿上多馀的红绸布料装饰周明雄的所住厢房的门面,又赶紧去买了一套恰到好处的水红色衣裙过来。
    他们不明所以,却在傍晚开饭时,所有的人全都明白了──
    「清娘是我收的人,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们认认脸。」周明雄难得把人都叫到正厅摆上两桌饭菜一道用餐,本来眾人都以为是为了要交代周佑安明天结婚的事,却不想是收了个没名没分的二房。
    作为明天主角的准新郎官周佑安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道:「阿爸,你是……要娶细姨?」
    周明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那道目光没有从前一般饱藏各种情绪,而是冷静得不像话。
    周佑安莫名一缩颈子,只觉得难以啟齿,却依旧小声地说道:「现在的法律不给人娶二房的。」
    周家的几个小辈──不只周佑安和他两位嫂嫂,还有晚饭前才刚从外地风尘僕僕赶回来的周家长子与次子都清楚见到周明雄听了周佑安的话后忽地沉下来的脸色。
    原本觉得自己来凑数的周耕仁更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那向来一本正经的大哥竟然还能干出在么儿结婚前一晚把一名来歷不明的女人收房的这件事。
    他看了清娘一眼,只觉得她莫名眼熟,却是想再多看个几眼时忽地背脊发凉,同时还看见周明雄瞪了自己一眼,只得赶快收回目光,异常安静地默默扒饭。
    他有秀英,才看不上别的女人。
    虽不至于味同嚼蜡,但周耕仁这顿饭吃得着实痛苦,一桌佳餚用得最为自在的还是他那表现奇怪的大哥与那个叫做清娘的女人,其馀的小辈见平常最喜欢吆喝的二叔也都没管,就算想多问个几句的周家大少爷也都在妻子拚命扯着衣角的「暗示」下噤了声,一顿饭虽说不上不欢而散,原本因为明天婚礼而略微高昂的心情与喜气也都因而淡了几分。
    周耕仁洗完澡后回到自己的房里要将搁在床边柜上的桃木护符抓回自己的口袋时,只觉得木牌子还温热着。
    他与这桃木八卦牌才「相处」不过整一日的时间,也不过觉得这木牌子似乎有些保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在满脑子周佑安、老庙公、兽仙与亲阿兄忽地决定收房的事情来回乱转当中终于沉沉睡去。
    贴身放着的桃木牌子果然还是有几分用处,这晚,他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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