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的人影拖着行李穿越人群,挤在在狭窄的雨棚下排队等车,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湿润了两人的外套。队伍移动缓慢得几乎没在前进,好不容易上了车又塞在下班的车阵当中动弹不得。出风口吹出湿热的空气,完全说不上是舒适。将行李拿下车的时候,雨雪已经化成雨滴。雨伞收在行李箱里,拿出来又太麻烦。才刚踏进雨中,发梢便被雨珠湿透,袜子浸泡在冰冷的水中,饭店大厅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看起来无比温暖。
苏巧巧走到柜檯前,拿出手机上的预约画面,说了一串法文,见对方摇摇头,又飆了另一串法文,无奈地垂下肩,头都要埋进高起的柜檯里。她叹口气,不敢相信这种只有在漫画中才会出现的情节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拿着房卡回到陈奕韦身边,将卡交给他之后,拉着行李就想往外走。
陈奕韦一把拉住她,「那你呢?」
「他们说找不到我的订房纪录,又已经满房了。」苏巧巧对于这样的失误感到不可置信,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再去找找附近的空房吧。」
陈奕韦说着拉起她的手,将房卡塞进她手里,「时间这么晚了,你睡这就好,我去跟朋友挤一挤。」
苏巧巧隔着卡片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不行,你明天要上台,今天需要好好休息。我不能让你承担我的错。」
「我得确保你有地方住才行。」陈奕韦说着眨眨眼,「不然我也不介意跟你睡同一间。」
「但我介意。」苏巧巧抽开手,房卡落在地上,却没有人愿意捡起来。
陈奕韦弯下腰捡起卡,塞进她手里,确认她握住了才肯放过她。
苏巧巧在大厅里努力寻找附近的空房,她真的没想到自己能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一张床。她在心中无数次反省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是不是订得太急没有做最后的确认?还是订房平台出了错?偶然看到一则推播的广告,这才知道原来明天在这座城市里有场马拉松比赛,怪不得全都满房了。
陈奕韦悠悠哉哉地坐在沙发上把谱摊开,像看书一样认真读了起来。
苏巧巧好不容易找到几间饭店在网路上还有空房,一间一间打电话去问今晚是否还有位置,甚至跑去现场确认才被回绝。直至夜半才浑身狼狈地被寒冷与恼人的雨所打败,终于点头愿意踏进陈奕韦的房间。连续几週出差的生活,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醒来,一睁开眼就有无数的行程在等着她,更别说晚上还得远距工作。她也真的累坏了,什么都不想管了。
「真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陈奕韦斜倚在门边,风度翩翩地说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苏巧巧不理会那轻挑的话语,两眼无神地推开房门。
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宽敞的房间都是种奢侈,他的房间似乎就是那一种。玄关处用电视柜隔出了客厅的空间,靠墙放着一张沙发,房间正中央有一张大床,笼罩在昏黄的间接照明之中,看起来温馨舒适得立刻想把自己给甩在洁白的床单里。
陈奕韦才刚把东西放下又出门去,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还能去哪?苏巧巧走道上摊开行李,拿出衣服走进浴室,忐忑不安地洗了个温暖的热水澡,光洁的镜面上反射出自己通红的脸颊,在吹风机的嗡鸣声中听见好像有人回来。
陈奕韦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袋热呼呼的爆米花站在门口衝着她笑。「来喝酒吧,喝醉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苏巧巧缩缩脖子,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更危险的样子?
但她倒也不是信不过陈奕韦,便替自己倒了杯酒,举杯与他轻碰,整个人窝毛毯里,抱着酒杯窝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暖暖地抿了口酒,呛辣而浓醇的香气在口中散开,有些醉人,好像也莫名生出一些勇气。眼前的男子一头短发微乱,带着几分倦容,和她收到的那些照片相比,光芒不再那么刺眼,更像是个凡人。
苏巧巧拿起爆米花塞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来,「怎么会有人吃甜的爆米花下酒?」
「你难道吃咸的吗?爆米花当然是要吃甜的啊!」陈奕韦说得理直气壮。「平常我上台前一天是不喝酒的,今天可是为了陪你才喝的,你就别抱怨了。」
「陪我?为什么?」
陈奕韦仰头喝了口酒,耳根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醉了。「我先把自己灌醉,生理上失能,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吧?」
苏巧巧立刻在他的酒杯里斟满酒。「那你为什么上台前不喝酒?」
陈奕韦看着她倒酒的手腕,弓起的弧度如此优雅,心不在焉地答道:「宿醉的话手会抖,弓也跟着抖就完了。」
「没想到你也有会害怕的事。」
「有啊,我怕的事可多了。害怕手抖,害怕忘谱,害怕失常,害怕听不见音准,害怕搞错独奏进场的时间,害怕失手摔坏琴,世界上就少了一把史特拉第。」他掰着手一一数出自己害怕的事,数完了一隻手都还数不完。「有时候觉得独奏家就像是在走钢索。那里只有通向终点唯一的道路,只能够一路向上,不断进化,继续成长下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很多人走到半途就消失了,也许是扛不住庞大的压力,也许是遇到了才华的极限。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里。」
「你倒是不怕女人报復。」
「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什么好报復的?我从来不会强迫谁。」陈奕韦他说得自信,充满对自己男性魅力的肯定,就像是他相信自己的琴技一样自信。又笑着转移话题:「苏,你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苏巧巧拿起酒杯来,闷了一大口。突然被戳中心中埋藏已久的痛处,眼角泛起一股酸涩,她也只当作是喝了酒容易伤感。「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他钢琴弹得很好,我比赛从来都赢不了他,他也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即使是这么强大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职业钢琴家。我就想,如果连他都碰不到那个世界,我大概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吧。如果不能成为演奏家,我还能做什么呢?」她望着杯底,眼神有几分黯淡,「后来我才发现,比起自己站在舞台上,我好像更喜欢可以成为让别人发光的人。像你们那样的人,创造出来的音乐比我好多了,这样也对这个社会更有助益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陈奕韦手中晃着酒杯,倾听冰块敲击杯壁发出的声响,说得随意。「每个人的音乐都有意义,同样一张谱,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詮释方式,你的音乐一定也能打动谁。像我就很喜欢呀。」
听见这样的夸奖,明知或许只是客套,苏巧巧还是忍不住甜甜笑了起来。
陈奕韦看着那笑容,配了口酒。「是你喜欢的男生太没眼光。」
「啊,他是同性恋。」
陈奕韦哑然失笑,一口酒差点呛在喉间,「抱歉,是你太没眼光了。」
苏巧巧叹口气,嘟囔一句:「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你说什么?」
深色灵动的眸子倏然扬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放弃小提琴的时候吗?」
陈奕韦望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倒映出自己的苦涩,张口嚥了下去,「从来没有。不管再怎么痛苦,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剩下小提琴了。」
他的口吻有几分寂寥,苏巧巧却不太能同理。她有时候会觉得小提琴像是一种生物,即便是最细微的改变都会表现在琴弦上,也许只是是手抖了一下,按弦的位置偏了一些,或是弓触击琴弦的角度不对,发出的声音就完全不同,在那四根琴弦之上有着无限宽广的可能性。
所谓的天才,能将这一切难以控制的因素都精准掌握在手中,随心所欲地表现出他们心中所想表达的音乐。对于那样的天才而言,只有小提琴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对其他人而言,或许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那种高度,难道这样的世界还不够广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