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外国人还是华人,在知晓他读的是美术系后几乎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画画时你都在想些什么?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能说,作画前后的感触都挺深刻,虽称不上摄人心魄,但通常都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让那股黏人的骚动放弃佔据的领地,悻悻然离开他的脑海。至于介在两者之间那段实际的创作日子,他觉得自己除了动笔和呼吸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笔下风景和人物就算不愿意,到最后还是会稍微对你释出些善意,在你不自觉的时刻悄悄演起由他们自己决定的戏码。
画家至多也仅是拿笔记录下这一切的人罢了,他总是如此说道。
有时候,他说,他觉得自己彷彿站在树林的入口,闭上眼、深呼吸,瞬间人就站在树林的出口了;而画出来的作品,就是背后的那片森林:美好,但不具让你重温一次的额度。
在穹的手登时停下了动作。他稍微坐直身子,凝眸望着自己十二岁时的作品——《奥菲莉亚》(ophelia)的仿作。接着,他闭上眼,树海拂动的俯视异景遂镶嵌入他的胸臆间。
当初他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幅画时,人正坐在曙尹身旁,皱了皱眉头后将书递到她眼前,指着画问说:「姊,这幅画在说什么啊?」
当时已上大学的曙尹将她所知的《奥菲莉亚》背后的故事向他道出:深爱着、却被仇恨冲昏了头的爱人成为杀死自己父亲的兇手,奥菲莉亚心中的理智无法承受种种打击而逐渐瓦解,悲痛万分的她最后落入河中,在一边唱歌一边沉浮的状态下慢慢步向死亡。
在穹直到现在都还经常想像奥菲莉亚死时的情景。偶尔当他抽离自身,他会设想自己所躺的并非是床,而是载着他载浮载沉的冰冷河水;他在黑暗中微微张口,恍若有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随着水流漂盪,身旁枝叶轻拂过四肢,带走了意识却带不走歌声。
只要是有水流声的地方,就会有歌声。歌声回盪彷彿没有止尽的无限涟漪,颤抖着向四方扩散。
他睁开眼睛。房门外有微弱的声响传来,细碎的说话与脚步声在持续不到半分鐘后,就消融回温雅的夜色里,无法听出所以然的他决定不去探究,将手中的画收好并放到抽屉里,尔后打开房门确认浴室已无人使用,拿好了衣服和毛巾便进去洗澡。
水流声和歌声仍旧盘桓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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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在穹门外驻足的,是辰曦。
站在阴影里的他直盯在穹的房门,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看来没有要抬起敲门的意思,但融在眸色中的黯沉却挡不住眉宇间的忧思,低垂的头与紧锁的双眉似是透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从房内透出的光线刺痛了他全身似的。
打破这无声注视的是身穿睡袍的曙尹,她困惑地看着辰曦,发觉对方已和她对上眼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你怎么了?还不想睡吗?」她压低音量问。
「不是的,我只是,」辰曦朝她走近了几步后又停下来,转身朝在穹的房门望上最后一眼。他的背影被阴暗与光芒切成了倾斜的两半,微驼的身子停滞在言语蒸发的空气里,随着夜色渐深而降低的温度桎梏着他的动作,只剩某种虚弱的东西在他那不完整的影子中晃动。那瞬间,曙尹眼里的辰曦突然变得好沧桑、好无力。
那瞬间,辰曦在曙尹眼里似乎变了一个人。
张开嘴,她本想再说些话的,却被猝然开口的辰曦打断:
「我没事。」他说,再次朝她的方向走去,这次没再停留回望;短暂的沉默后,他决定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只不过是忽然有点……担心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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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橙曄将最后一箱装满绘画用纸的大纸箱砰的一声放到地上,呼了一口气把额上的汗抹去,歪着头朝画廊里边大声喊道:
「阿焕老闆,我做完了!」
「做完了就给我滚去念书!」阿焕从柜檯后的小隔间走出,一边穿上满是顏料的淡褐色工作围裙,一边将窗帘拉开。早晨八点鐘的阳光穿透进室内,照得连躲在墙边和角落的画作全都闪出宝石般的光芒,「你不是快升国中了吗?难道不用去准备入学考试?」
「我已经要升国二了,况且这年头早已不需要入学考试就可以升国中了。『九年一贯』这词,老闆听说过了没有?」于橙曄毫无停顿地说完这句话,转身拿起扫把开始打扫。自地板上扬起的灰尘害他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
「小屁孩们大概几点会到?」
「十点课才会开始。」
「……还有两小时呢。」他望向时鐘,下巴抵着扫把顶端,「老闆今天打算教他们画些什么?」
「淹死在威尼斯河道上的夫妻。」
「嗯,画面很鲜明呢。」于橙曄凉凉回道。
喀恰。
张口正要回应的阿焕越过于橙曄的后脑勺,挑眉朝被打开的店门望去。
一颗和工作围裙同为棕褐色的头颅探了进来。
「请问,」在穹的目光在阿焕和于橙曄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这里还有缺人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