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地将酒盏递给柳桐倚。
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开口道:「许老闆,这只酒盏据在下看,似乎并不是商周之物。」
我早已料到,便笑了。
许老闆满脸惊异,「这位公子,望你不要乱说。小人一向做得是诚恳买卖,怎敢拿贗品出来欺瞒几位贵客。」
啟檀更是满脸惊诧:「柳……桐公子,你看清楚些,这件明明一看便是有年头有来歷的古物,它若不是商周年间的东西,又是哪年的东西?」
柳桐倚将酒盏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依在下看,是去年的东西。」
夜色深重,本王顶着星光回到王府。
啟檀极其颓废,那只酒盏经柳桐倚断定确属贗品,还是个十分拙劣的贗品。柳桐倚说,做这样的贗品,非常容易,先按照要仿製古物的式样铸个模,烧一锅铜汁,想浇出多少个,就能浇出多少个。然后再扔进油污中泡一泡,埋到淤泥中几日,在太阳下晾晒几日,如此反復多次,最后在土里埋过水里泡过,差不多七八个月后,就可以锈跡斑斑,古朴沧桑。
本朝中人人皆知,除三大毒瘤外,朝廷里还有两大利,第一利就是柳相的眼,第二利是云大夫的嘴。
柳相的眼如此判断,啟檀异常难受,座上的其他人中有人立刻喊了官府的人过来,把许老闆拖去了衙门,还顺带抄了抄他的货物。
柳桐倚饶有兴致地去瞧了瞧,许老闆的几大箱货,除了木头箱子是真的,其他的全是仿製的贗品。
贗品被捕快差役们丢得满船都是,金银铜铁玉石琉璃,亮晶晶的在灯烛下倒煞是好看,可惜我的啟檀侄儿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
我说,少年人嘛,总要经些风浪,吃点亏才能更老练。
柳桐倚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站在一边,随手捡起了一件什么东西,在手中把玩。
我踱过去瞧,原来是块圆润的小玉石,白色中泛着云一样緋红的纹,晶莹可爱,我猜想这块应该是许老闆留做贗品的材料,它本身带着红色,再染一染就可以染成一块鸡血石,偽刻出一隻前朝名流的印章。
柳桐倚看看它,又将它放了回去,这些贗品等下差役们应该是都要收回衙门,做呈堂证供。
啟檀被酒盏伤得很深,从画舫出来后便说还有事,应该是去哪里喝酒了。
柳桐倚和我来时为了不大招摇,同乘了他府中的一辆马车,那车先送了本王回王府,在王府门前,我下车,向柳桐倚道了声谢:「今天实在是将柳相麻烦得大了。」
柳桐倚也下了车,站在马车边微笑,「王爷太客气了。」夜风中,他玉色的长衫衣褶微动,像湖水的波纹。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送到他面前:「这件小物,还望柳相笑纳。」
柳桐倚看着那东西微露讶色。
我笑,「我这叫做窃花献佛,还望柳相高抬贵手,不要知会大理寺衙门来抓我。我觉得,这么块小石头,那堆贗品里有它没它都无关痛痒。」
柳桐倚的眼角微弯,「王爷可不只是让我装聋作哑,而是让我收赃。」
我寂寞地道:「柳相不收么。」
柳桐倚眼角弯得更深了些,拿起本王手中那块小石头,抬起衣袖,「多谢王爷,臣先告辞了。」
我看着他踏上马车,马车在夜色中远去,今天的一晚上,几乎等于我过往的十年。
柳桐倚平日刻板迂腐的模样原来并非全是真的。
本王果然没有看错。
当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可能如斯年少便官居丞相。
我踏着熏熏的夜风进了府内,刚一进门,就觉出有些不对。
角门边的一个人跺着脚向我道:「哎呦怀王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我看见这人,愣了一愣。
不至于吧,大晚上的,怎么可能……
我疾步走向正厅,一路阵仗显出,确实有可能。
我整整衣衫,迈进正厅,刚要屈膝,上首那熟悉的声音道:「皇叔终于回来了,免礼罢,在你家里见朕,没必要这么规矩。」
我躬身,「参见皇上,不知圣驾临至,未得跪迎,望皇上恕罪。」
坐在正厅上首最中央座椅上的我的皇帝侄儿不耐烦地道:「皇叔,你把舌头伸直了好好地和朕说话。」
我只得直起身,含笑道:「皇上,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总算能让皇上满意了几分,他倚在靠背上,接过小宦官呈上的茶水,「朕今天傍晚时听说,皇叔王府内的家变闹得有些大了,王妃上吊未遂,另一嫌犯又撞墙咬舌,此等大事,母后身体不适无精力过问,皇叔自从出宫之后就不见踪影,朕只能亲自到皇叔府上看看,替皇叔管管家务事了。不知皇叔会不会嫌朕多管间事?」
本王进宫到回府的这段时间,原来王府内已经折腾成到了如此地步。
我立刻道:「家务事惊扰到了皇上,臣惶恐不已,皇上如此体恤臣,臣感激涕零。」
啟赭垂着眼,用杯盖拨了拨茶水上的浮叶:「既要惶恐不已,又要感激涕零,皇叔这么操劳,要多注意身体。朕听说今天傍晚皇叔和柳相一起共游画舫,在河上听曲儿,不知此时可还意犹未尽?」
我和柳桐倚一道站在王府门前时,想来惹了不少门内人的注意。
我道:「啊,是,今儿下午玳王要买古董,臣也不大懂,就请了柳相过去给他掌掌眼。」
啟赭道:「嗯,方才啟檀还过来和朕抱怨,他说皇叔非要劳动柳相,让他今日承了柳桐倚一个人情,连带着在他面前丢了一回脸。」
厅中乌泱泱小半厅人,本王方才匆匆进门,只来得及扫了一两眼,没看多清这些人中都有谁。
我道:「玳王确实比臣早走一步,他说他要去喝酒,臣就只好凑合着柳相的车回来了。没想到他居然先臣一步到了臣家里,找皇上告御状了。今后他要是在没钱花找臣这个堂叔要钱,臣可不会借他了。」我向左右瞧,「玳王这小子哪去了?臣要找他先算算帐。」几眼扫下来,只有一眾侍卫和内宦,没看见啟檀。
啟赭将眼帘稍微抬了抬,露出了一星儿笑,「啟檀知道了朕在怀王府中,唯恐朕等你等得急了,这才特意赶过来告诉朕一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变成抱怨了,他说了后,自己也后悔了,怕皇叔回来教训他,先走了。就是皇叔和柳相在门口说话的时候,从后门走的。皇叔别怪他。」
我跟着笑道:「有皇上说情,臣方才再想找他算帐,此刻也不想了。」
啟赭道:「皇叔,今时此刻,朕不知道该不该夸你一句胸怀宽,沉得住气。啟檀这个不知情的,半道上听说了朕到了你的王府中,便知道可能有要紧之事,急惶惶地跑来先替你报个信。皇叔这边关怀完侄儿,搭着柳相的车慢悠悠地回来,下车了还不忘记叙一会儿话。」
不单叙了话,还送了东西,不知道传话的人将我送给柳桐倚的那个小石头说成什么贵重物事。
我今天傍晚得以和桐倚稍微亲近些,窃喜得有些过,恰好赶上啟赭在王府,也是赶巧了。
本王虽然居心不良,但做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无需什么避忌。我看着啟赭坦荡荡地道:「因为臣劳烦的人是柳相,需要尊重些。臣和柳相交情少,亦想多说说话,再熟悉些。」
啟赭再抬眼向我眼中瞧了瞧,把手中的茶放回小宦官捧着的託盘上,我紧接着道:「臣,并不知道皇上在府内,否则一定回来得比传军情的马还快。」
啟赭抬手摆了摆,「行了,再说下去,题就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皇叔,太医已经看过王妃,她无大碍,早就醒了。朕问了她几句话,她说了一些。」
从啟赭的神情,我能看出,王妃所言所行,一定不比今天上午差。
啟赭道:「皇叔,你打算如何?朕初次管这种家务事,还是最终听皇叔的意思。」
我迟疑地道:「已经惊动了皇上……按理说,应当由宗正府来办。但……臣还是想……」
啟赭扬眉,「还是想要在府中了了?」
我叹气,「臣……的脸面……这件事闹了之后……没剩下多少。假如进了宗正府,大概就一分不剩了。」
啟赭倚着座椅上内宦加设的黄缎龙纹垫,「皇叔打算如何处置王妃与何重?」
我道:「王妃的确有了身孕,但除了王妃的言辞,并无证据证明,与帐房何重有关,臣觉得还要再查证,而且,臣觉得,母有过,子却无辜……」
啟赭道:「嗯,有理,此时判断不出王妃腹中到底是谁的孩子,要么就先将王妃安置在一处清静所在,待她生下孩子,验证是否是皇叔的骨血再说?」
我的额头胀痛,牵连整根脊骨都很沉重,不得不道:「此事,不用验证……臣能确定……王妃腹中的孩子,确实不是臣的……」
厅中本来很静,在我说出这句话后,好像更静了。
啟赭的神色有些莫测,片刻后开口道:「皇叔既然已经确定。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你替王妃求情朕能体谅,可朕不明白,何重只是一个被收留入府的书生,若非确有其事,王妃为何要说是他?皇叔又为何坚持要再查,不信王妃的话?」再从上到下将我扫视了一回,「要么,还是先将何重关押进宗正府的牢中?」
我再叹息,「臣是觉得王妃的言辞疑点甚多,出了这种事,臣不想轻易了结,假如姦夫另有其人,却安然无事,臣绝不可忍!」
啟赭的嘴角动了动,「绝不可忍,皇叔说的又很有理。」两道锋利的视线几乎要穿透本王的脸。
少顷,啟赭忽然站起身,「皇叔,你随朕到你后面的静室中去。其他人不必跟来,朕想单独和怀王说几句话。」
啟赭所说的后面的静室,是指正厅后隔着一间偏厅的一间小室。本是留待招呼来客时,偶尔倦乏,一处退脚歇息的地方,我平时也爱在这里呆一呆。
跨进门槛,啟赭略向四处看了看道:「此屋中的摆设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我站在下首赔笑,「因为臣是个懒人。」
啟赭侧首瞄了我一眼,「这里只有你我,不用一口一个臣的。将房门合上罢。」
我立刻遵命关上房门。
啟赭负手瞧着我,「那个何重,朕下午也见了,文弱弱的,难怪皇叔怜惜。」
我脊背上的寒毛竖了竖,即刻道:「皇上,那个何重,当真不是……」
啟赭道:「行了,不用掩饰,你的嗜好,朕岂会不知道?」
我恳切辩解:「臣,虽然,有些许……的癖好,但,一直谨慎自律,绝不会将人带回王府,此人的确只是臣看他落魄可怜,却又有些才学抱负,想要做做善事,才让他进王府给他个糊口的饭碗。我不是护着他,只是有两三分猜测,可能是王妃也对他有误会,方才……」
啟赭微皱眉,「在怀王府,王妃如果真看他不顺眼,怎么处置他都能做到,何须搞大自己的肚子栽赃给他?」
我无奈地再叹口气,「王妃恐怕不只想整治他,更想整治我。有时候女人的想法跟做为,不可用常理来推测。」
啟赭眯起眼,笑了一声,「怎么说,皇叔这边都有道理。啟礼说得好,只要你开口,理就全在你这里。」
我垂首道:「臣不敢,臣一向据实说话。」
啟赭踱了两步,又折回身在我面前停下,「据实说话?承浚,你的话,一直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如你说,你惯好男风,当日母后说媒朕主婚让你娶王妃,你却娶了。你一向风流,朕亦有所闻,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我听过的名字就不少,什么张生李郎,似乎连云毓都在里头。」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我猛抬头道:「没……」
啟赭截住我的话,「但,皇叔的心,似乎从没有装下过谁,云毓这般都定你不住,皇叔又瞧上柳桐倚了?」
我的后背已有些凉,索性将声音放得无波无折,只是缓缓道:「皇上,臣虽有那种爱好,从来大都在秦楼楚馆。,更不会有了这种爱好,臣见了谁,都会起歪念,把关係变得不清不白。云大夫与柳相,乃圣上的良臣,朝廷的栋樑,岂能被臣或这种事污秽,我横竖已名声在外,污水不怕脏,倘若有损良臣的名誉,就算被碎尸万段,也难赎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