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还是放在门前隐密的地方。
拉开铁鍊,推门进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直到底的是一间厨房,我涉涉涉摸到底,开了灯,把东西放到冰箱里去,顺便洗把脸,就去第三间房子放牌位的地方,点了香和小蜡烛,白色的小蜡烛!就盘坐着,颂起金刚经来了!
剎那间———
只觉得好像屋子里坐满了人,窗外也是——佈满了一双双无奈茫然又冒火的眼睛。山,好静好静,秋虫也停止了牠的叫声,只有风反而大了起来,掀起青纱帐,传染了整座秋山,正在那里盘旋呢?
灯光由暗冷而白亮而温暖,温暖起来,最后大放光明!
我心如沸腾的汤水,随着经声而起了泡泡又冒出水烟热气来,我,逐渐达到忘我的境界!
汗,像菌,长满了肌肤,汗每一鑽动,声音,痒痛的感觉,彷彿被故意加倍,增加其效应来!然后,热水就湿透了全身,有一种再生的奇妙之感,浑身都只有光而没有污浊之气了!
颂经完毕,我回到第一间房子,洗过澡,沏了一壶热茶,喝,喝着喝着,感觉他们也跟来了,彼此高高兴兴的聊天,那情景一如往昔,在家请师父来讼经,颂经完毕的感觉,一股热流,充洋了屋内,就会闻到莲花清香,身上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喜孜孜的张开来,放出光,还有法喜。
在这人世间,我也是个背债的罪人,今天能够为这些无形的朋友,做点事,心里是非常的高兴的!
我在茶的顏色中,看到一张脸,不悲不亢,冷冷白白的盯住我。他不是田继谦也不是田竹君?也不是那个清朝的武官,那个老祖宗!而是另一个人,是我记忆中所没有的?在浩瀚的时空大河之中,一个人有多少的更替呢?恐怕数也数不清?人被妄相所迷,千百生系绑住自己,不能超生?比比皆是呀!苦不堪言的呀!
惺惺寂寂也就罢了!不生不死最好!无法生也无法死就悲惨了!
眾生皆有佛性,为什么自己不能证得呢?
心念一动,真是乌云遮月,剎时,灯光闪烁一亮一暗,秋风狂野遍扫落叶,沙沙沙的吶喊着,狗哭千里,其声凄厉可怕!无限的悲凉!
因想,刚才说错话了!
——鬼是没法修行的。
「对不起,诸位大兄大嫂!为鬼也苦,苦在不能证修,一切皆被卡住了,不能超越,就算有了佛性也没法证的?但也不必悲观,有朝一日,业障消了,就可以再来人间修行了。」
在六道中,只有人能修行。其他各道只能借人口听经闻法消除业障,可见人口有多可贵,正是广长舌相说诚实言。
舌尖三寸,正好茗味,茶是台北带来的,她们任职的茶馆之名品,我尤爱冻顶乌龙,香柔如天上之水,软腻如无脂之肤,那细细密密的感觉直可忘掉人间诸多脏事。
这里不走的灵识依然寂寞如是?不然怎么急着托梦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外性人氏?人间多乖,又有几个好事可寻?你看那几千年的歷史,在那里争在那里斗在那里煎熬还不是都在一个火锅之中?谁能逃此生死大河呢?
有了心事就想出去夜游。
一个人胡乱走了一圈,回到木屋,也就心甘情愿的躺平了。
一闭上眼睛,便内视到各种不同的脸,人心不同有如其面,只是泰半是愁苦之脸,急着找依靠的委身之物的鬼,他们最喜欢附身于人体之中了!
「阿弥陀佛!有事明天晚上再来!今晚要睡了!」
不久,就听到山上传来,夜半鐘声,勉强张开眼睛看錶,啊,凌晨四点了,黎明了!
就想非好好睡一下不可了?人也就放开了去!这一睡,醒来已是十一点了,近午时分!耽误了早课,没关係,午课也行。
草草吃过东西,就又到第三间房子里抄金刚经。
窗外,阳光普照,可是我坐的地方却奇冷,如在冰镇之库,那冷,犹如武侠小说里的千古寒冰洞窖。
我在冷得发抖的情况下,勉强颂完一部金刚经。
昨夜的温热跑到哪去了?
然后冷从内心往外爬,鱼跳而起,又堕入寒冰湖之中。
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原来阳光把整个整座山的寒,赶到屋子来了。
我去冲个热水澡。
就开始打扫屋子,把东西动一动,移一移。
嘴里念着大悲咒,一个房间扫过一个!
地板上有很多小虫的尸体。
还有一些老鼠的大便。
小芬把一件脏内裤和臭袜子丢在她的房间里,我将之丢到垃圾筒去。
工作完毕,才发现桌上的茶冷了,显然是错过了美好的时机?苦涩不堪!屋外竟下起秋雨来,西沥沥的,打在丛林里发出八万四千法妙之音来,滴滴答答叮叮噹噹,细听之下整座山都在交织着如此的大自然之交响乐;鸟还在叫,高高兴兴的,使世界变得无比的深远,另人欣慰。
有风有雨,才有深切的寧静。
是秋之命运。
那雨就有一种,凄迷和执着,好像女人的坚贞和系爱,一生不了千生不嫌少的纠缠在她牢不可破的肉体中。
「做为人,如果放弃了肉体,还有什么可以剩下的呢?天呀!」
忽然听到敲门声,其音也急!
不对,是前门,而非只在梦中;便一再被惊起,那咚咚咚,又猛又急!
——开是不开?
——开吧!怕甚么?又没有杀人放火的?
「谁呀!」
「是我!」一个又混又浊的老人嗓音;「老闆娘叫我把东西拿给你,我是田家的长工。人家叫我白龙伯仔,黑龙白龙的白龙,我皮肤从小就这样,晒不黑。」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矮小精干,有武打底子的老人。腰桿英挺,穿着唐山装黑布鞋。
那脸像个大南瓜,却白底透红,尤其鼻子红得跟苹果一样,是个大狮鼻,白眉,眉中有几簇白毛怒衝而上,铜铃眼,血盆大口,一头白发,却不怎么银亮不怎么光泽?白耳圆润有大耳垂,那颈间胸口像胡瓜肉白一般的白,人不怒而威。一看就知不是平庸之辈?
「进来坐,」
「不!我马上走,车子还在山台等我。」
我远看前方,有一台豪华黑轿车停在那里。
「里头有吃的东西,还有个新的牌位要请许先生,许老师,放着供奉超度,是老闆娘千万拜託的,我找个时间再来跟你谈谈,以前,我爸爸也常在这里顾死人的!」
说完,他就走了,撑着伞向山台走去。
不久,隐身入轿车内的后座,是尊位呀?车子在细雨中开走了,留下一团白烟,冷,真冷!这里也留下一袋东西,用大黑色塑胶袋装着。
可还真重。
将之倒在床上,有菜蔬、罐头、饮料、麵包、香、冥纸;还有一个写着歷代田姓祖先的红面黑底的牌位,可能是新买的。也有个新香炉和新烧纸炉。还有一封信。
信上写着:
许老师:
小芬打电话来,说您会来木屋小住,颂经超度那儿的田家先人。要我关照一下!
田家自从先人来台至今,一直守住一片產业,可是歷代田家都会出现与世局的结果相反的英雄人物,这些人最后就被族人牺牲了,好比动物自割以保全性命,也是无可奈何的?胜败只在一线之间,谁晓得押的一方会败呢?这些被拋之于凌烟阁外的先人,一直被放在木屋祭拜,可是,田家也歷代都会出现这种悲剧人物,也就有增无减了!而田家向来又不信彿?不用佛事超度,只相信人死后唯有冥间一途!
祖宗也曾托梦给我要讨功德,原先并不知功德为何物?并不理会?慢慢才知,这回祖先又来讨功德,说也奇怪,当天早上就接到小芬打回来的电话,说曾经在台北松山大寺庙,分两支牌位为他们超度,一支写:歴代田姓祖先牌位;一支写:歷代木屋之田姓祖先牌位,超度,这次老师来也请一併超度本家之先人,奉上支票一张,不成敬意,请千万收下。因怕公公和先生知情恐生枝节,不方便当面言谢!反正他们正忙着选举。谨此
田李莲英敬谨
看来是人在分别,连鬼也在分别!
好吧!
「不知可否一起作金刚经?还是分两边各作一遍?」
念头一起,满屋喧腾,颇不平静;不安,愤怒,压力倾巢而出。我把东西该
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厨房的放厨房,然后拿着新牌位新炉等往第三间房子走去。
可是气氛就是感觉不对档,很僵,很火药,快叫人窒息。
「等等,先妥协,不然我不好做人!」
也就向虚空叫:「大家都是有缘人,不要吵,到我房间来开会。」我把东西抱进我房间。放好,拿了一张纸来放在桌上。
在上头写着:「歷代木屋之田姓祖先」
「歷代田姓祖先」
然后在前者下方写:站在我右边。后者下方写:站我左边。
一阵骚动,犹如萤幕上频率之乱跳黑线高高低低的!
我又写:同是田家人,不要分在野党,执政党的?
我写完就念,笑着念。
「成败只是机缘,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的寧静,失败很苦,难道成功者就能得到寧静?」
我这一讲:豆芽变成小黑豆,频率静定到无音之处。
「一切成败,原先的努力也只为田家争光,是善念,不过失败了!」
我又说:「好,保守,激动的个性是跟成败没有绝对的关係的!保守不一定能隐住江山?激动的人也不一定隐败江山?可是大环境本来就无常,是人所不能掌握的?一切皆是因缘使然!所以成,勿骄!败勿悲!」
「人不可能永远扮演成功的角色?也不可能永远扮演失败的角色?一个人的成功,来自眾人失败所累积的资源,也就是说无数的小败才能累积一个大胜,在千万人中走出一个大将,大企业家,大诗人来!失败的人当做成功的人的基石,溪底的垫脚石,这些人,虽败犹荣,是可贵可爱可敬之人!
成功者一旦成功,往后的岁月没事做,把生命消磨在食色功名利禄上,一定心灵空虚得要死一刻也得不到平静,只有多造业而已?
两者都不能解脱?
佛说眾生平等无有高下,田家又何必分两边呢?
在道场只分男女,颂经时男站左边,女站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