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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眉提醒他道:“关键时刻,走什么神呢?”
    第15章 师父,不要命啦
    薛岚因低头道了声谢,便简略出言解释道:“我有些担心我师父……他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包括来沽离镇寻劫龙印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从来不曾向我透露哪怕只言片语。”
    云遮欢正忙着拔刀地域周身四下纷飞叫嚣的流魂,一时听他这般言语,不由心生不耐,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道:“早说让你别跟着你师父混了,你终日被人蒙在鼓里,活得不累么?”
    从枕倒是认真将薛岚因那番抱怨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笑了一笑,抱着看戏的心态轻声提点他道:“你师父自然不是为了劫龙印而来,具体是为了什么,那得要看背后究竟是谁将劫龙印看得最重。”
    薛岚因茫然无措道:“嗯?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便听得前方墙头处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晏欺形如骤雪般的身影在半空中飘飞散开,悉数化为寒芒刺目的万千利刃,顷刻将结界幻化出的障碍墙面击得支离破碎,而那任岁迁元惊盏二人则不约而同地应声跃起,借着眼下残余的水汽扭曲凝聚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将漫天寒刃抓拢为一滩顺流直下的死水。
    元惊盏一手操控着结界内外如浪如潮的汹涌流魂,一手靠近唇缝缓缓低念着快而繁密的术语,整个人安然无恙地躲避在任岁迁所创气流的庇佑之下,满面皆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与轻蔑。
    “晏欺,你说你是何必要多管这桩闲事?”元惊盏眯眼道,“活着不好么?窝在你那蚕茧似的敛水竹林里过日子不好么?”
    晏欺站在离他不远的数尺之外,周身皆是莹白如玉的雪点。
    他道:“你同任岁迁二人能光顾着狼/狈/为/奸,怎么……就不许我前来横插一脚?”
    任岁迁听罢摇了摇头,上前几分,摊开手臂试图与他言和道:“逐啸庄那日我故意失手任你离开,而今在这沽离镇内,我亦能打开结界放你一条生路。晏欺,劫龙印一事,我劝你就此收手作罢,若继续纠缠下去,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晏欺面色冷淡道:“你话出口之前,可会扪心自问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任岁迁道:“您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无心放你离开,又何必在此白费口舌?”
    晏欺沉眸道:“你心里知道沽离镇一带是什么人的地盘,如今有意引我进来,是想做那背后的螳螂还是黄雀?”
    经这一番质问之后,任岁迁便不再说话了。而随之替代而来的,是元惊盏翩飞上前的纤细身影。
    他披着一副女子模样的瘦弱皮囊,体内爆发出的力量却是寻常男子的三倍有余。那苍白细软的皮肤几次都有几分不堪重负的趋势,沿着劫龙印生长的方向悄然晕开数道近乎碎裂的褶皱。
    可他元惊盏做事向来不顾一切,就像他杀人夺皮时一样快刀斩乱麻。他一把将任岁迁挥开推到一边,握掌成拳,咬牙高声喝道:“少跟这魔头废多余的话,既然入了这处结界,就一个都别想走,全都留下为我解开劫龙印做陪衬吧!”
    一刹那间,雨幕内外乱窜的流魂便像是蓦地被一场大火给彻底点燃了一般,纷纷张开虚弱无形的大口开始歇斯底里地哀嚎。
    薛岚因发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到近乎可以称之为恶心的场景。他一只手将涯泠剑紧紧捞在怀里,却并不敢像先前一样莽撞出剑,便只好空凭一身蛮力挥舞剑鞘来驱赶左右不断贴近的虚弱魂体。
    “这东西没什么明显的威慑力……但,拳脚功夫对它们来说也并无任何作用。”从枕一面尝试着将流魂不断扫向一边,一面则拧着眉头对薛岚因道,“岚因兄弟,晏先生没教过你催动术法来避退这些东西么?”
    薛岚因心道,晏欺以前要是教了他几门真功夫,他现在也不至于捧着把剑鞘到处乱挥了。可是没学过就是没学过,他扬着脑袋,一点也不觉着丢人地说道:“没,一点儿也没教过。我身上这点东西,大多是自己翻书得来的……”
    “这是什么师父?没一点作用,好歹教些防身术啊!”话刚说了一半,便被云遮欢一声埋怨匆匆打断。她握了一把银光泛滥的腰刀在手里,曼妙的身段于阴沉潮热的灰色雨幕中腾飞不断,不过小半片刻,便自行运转内功逼退了周围一圈已然声嘶力竭的流魂与怨灵。
    薛岚因颇有些无奈地回了她一副笑容,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晏欺所处的方位。眼下的晏欺虽说是以一敌二,却暂且难说他是居于下风——任岁迁此人控场极强,然在单打独斗上明显稍有逊色,与之相对的,元惊盏则出身自以驭魂为主要心法的西北诛风门,来去自由而不受约束,但性子终究过于狂妄自傲,时常能导致攒满了一身的力气使错了地。
    可说到底,他薛岚因手头上能拿出来的独门绝活儿一个也没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晏欺身后,被动接受他所有的庇佑。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让自己强大到能主动去守护某个人。
    而与此同时,晏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却偏偏和薛岚因截然相反。他定身站在雨水滂沱的沉灰色底幕里,一头霜染的白丝已然彻底湿透,紧贴在他柔软的脖颈之间,仿佛夏夜永不可见的皓雪。
    长时间的战斗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可他却丝毫未因此感到疲惫。
    他费尽心思地帮助同行的两个白乌族人一路找到劫龙印,甚至直接寻到元惊盏的跟前,必定有他执着至此的缘由。
    ——而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晏欺甚至日夜难寐地熬过了整整十六个年头。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指节微微抬起,气势逼人的寒意无不自指尖处丝缕飘溢而出,连带着空气中不断充斥的水汽都再次随之冷凝成针。
    紧接着,一道优美的圆弧自纤指流动处缓缓勾勒于深灰色的天幕之中,浅淡得近乎无痕。
    ——那是截灵指所必要的前置手势。
    蓦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面上无不是一片惊恐唏嘘之色。
    “不可能的……晏欺,你是不要命了罢?”任岁迁脸色一青,朝后退了几步,干涩出声道,“接连两次催动截灵指的时间间隔这样短,你体内修为可是浪打来的吗?”
    而在旁的元惊盏亦是难免骇得汗毛倒竖,面露惊诧道:“我看这老不死的混账魔头是铁了心要和我身上的劫龙印过不去!”顿了一顿,又立马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猛地一拍任岁迁后背道,“怂个什么,非得等他一指头戳到我脑门上你才甘心么?上啊,截住他!”
    言罢,自己却身形一缩,全然躲在任岁迁的身后准备伺机而逃。然而晏欺哪里会给他半点这样的机会?不由分说便侧身避过障碍,修长的指节像是嵌进了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似的,径直朝着元惊盏面门要害处紧逼而来。
    晏欺这一招截灵指使得尤为不同寻常。若是稍微仔细一些的话,甚至能够极为清晰看到他指尖正一寸一寸迅速消耗流失的修为,像是一支无意沾染火星的蜡烛,大有燃至枯竭也不会轻易罢休的意味在内。
    薛岚因看不懂这样的做法,只是隐约觉得不大妥当。印象中的晏欺一向行事淡薄,不喜与人起过火的争执,而今眼下此情此景,即便再愚钝的人也能从中瞧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异样。
    一旁的从枕倒是警觉得厉害,眼瞧着晏欺指尖流窜不断的内力仍在频频耗损,面色一变,瞬间会意过来,瞪大眼睛惊道:“不成,照晏先生这架势,是要把元惊盏连人带皮一并给毁了么!”
    “什么?”云遮欢手中腰刀一颤,险些一嗓子直接给喊破了音,“那怎么行,劫龙印还套在那小贼人身上呢!”
    从枕急道:“莫要多说了,你我二人一道运功结阵,赶紧将那张人皮护住,不得让它有损!”
    云遮欢一个“好”字未能出口,忽闻头顶风声大作,密布的残云骤然自最高处一连掀起数尺巨浪,地面上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空中雨幕筑成的结界倏地裂开一条细缝,期间三道外来人影飞身降落于晏欺左右后方匆匆立定,抢在云遮欢与从枕出手之前将那截灵一指横空拦下,顷刻之间,数股真气漫天暴涨,晏欺被迫收指后撤数段距离,而那元惊盏猛然见得有机可乘,一时也顾不得看清来者何人,瞬间飘化身形为一缕清魂,抱着人皮便紧贴缝隙翩飞远去。任岁迁那老狐狸见状不由低低咒骂一声,却也不肯再一人独留此地吃闷亏,眼瞧着身后晏欺连遭三人所缚,冷笑一阵,便旋动四周气流追随元惊盏一道迅速离开。
    不过眨眼一瞬,这盗了劫龙印在手的两大贼人便溜得没了半点踪影。
    晏欺眉目一冷,正要施用术法上前追捕,不料方才那一指截灵禁术收回得过于迫切,稍一运功便堪堪遭到反噬,愣是骇得他腕间凝聚已久的内力一阵回流涌入胸口,一时未有提前预料,接连趔趄着倒退数步,竟险些没能站稳。
    薛岚因心下一震,想也不想,便要冲上前去将晏欺扶稳,不料刚刚迈起一腿,还没实稳落在地上,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已是瞬步移来,扬起一掌直接拍上了他的脑门。
    那掌风来势凶猛,力道却轻盈,许是意在控人而非伤人。薛岚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只觉鼻尖一缕淡淡幽香无声掠过,不过半晌之余,一抹盈盈一握的飘逸身姿已于他面前立稳足跟。
    薛岚因微微抬首,女子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便恰好映入了他眼眸最深处。
    第16章 师父,薛尔矜是谁
    ——沈妙舟。
    他皱了皱眉,身后云遮欢与从枕连连唤了数次他的名字都不得回应,待到有所意识偏转目光的时候,那另外二人的身形亦是毫无遮掩地现身于人前。
    一人相貌清俊,容色却苍白,身下还摇着一把特征明显的木轮椅,正是莫复丘本人无疑。而他身侧那名男子墨发黑衣,将五官姿容悉数隐藏于深灰色的厚纱帷帽之下,一时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只隐隐听得莫复丘唤他一声“谷师弟”,姑且推测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谷鹤白。
    这师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间处,却不慎大开结界放走了两个得意洋洋的盗印贼人。晏欺寻着劫龙印的脚步从北至南颠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将人揪在手里,这会子愣是被莫复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操作给气得面色铁青,匆匆拂袖侧过眼眸,声线冷淡地出言讽刺道:“堂堂一介名门正派之首,怎的废了一双腿,连脑子也一起丢了?”
    莫复丘仰头望了片刻任元二人仓皇出逃的方向,转而回过头来,平静无波地对上晏欺道:“劫龙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却独独不可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关外一战我对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休要怨我不客气。”
    晏欺凤眸微眯道:“哦?怕让劫龙印落到我手里,所以干脆破了结界,将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两贼人直接放走?”
    莫复丘要紧不慢,徐徐开口解释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台一剑派所管辖的地界,落网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时间一心惦念与劫龙印相关的事情,不如仔细关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罢?”
    晏欺听罢,眸色愈发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龙印现世意味着什么,却偏要任它为元惊盏所持有——届时劫龙印遭破解,其谜底被迫公之于众,你莫复丘担得起这份罪责么?”
    莫复丘唇角动了动,也不知是要怒还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轮椅的滚轮之上,凉声说道:“……罪责?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傻?”言罢,径自抬手指向后方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刚好尔矜今天也在这里,你不妨让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寻得劫龙印在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蓦地被人唤起“尔矜”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岚因微微抬起下颌,试图上前几步一把捞住晏欺的衣袖,无奈沈妙舟偏在一侧扬腕运功,生生以体内真气将他阻隔于后方挪移不得。云遮欢见此难免心生焦躁,扯着嗓子接连高呼数声“岚因”无果,终是咬了咬牙,横着手中腰刀将欲与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边手肘,反被从枕一把拦下,强行拽至身后站定,摇头制止她道:“别多管闲事,两头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云遮欢眉目一扬,抬眼怒视他道:“……从枕!”
    从枕仍是紧紧攥握她手腕道:“他们要做什么,与我们何干?眼下盗印者再次没了踪影,你可还有心思顾虑别家的恩怨?”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穿云裂石之巨响轰然于耳畔炸开,众人纷纷回神朝正前方投去惊惶而又诧异的目光,恰见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长的身形自细雨斜飞中一跃而起,落地震开数百道凌厉寒气留下的碎影,瞬间将那莫复丘与谷鹤白二人击退近十尺之遥。
    然而晏欺本身之内功修为虽深不可测,但一连数次逼迫自己催动截灵指来与元惊盏相抗衡,撑到现下这时候也早该是强弩之末——莫复丘对此了然于心,遂来时一路方能运筹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面色已俨然是堪比纸白,他倒能够丝毫不以为惧,仅是轻笑一声,像是轻蔑又像是挖苦地对晏欺说道:“这十六年以来,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当初你那般费尽心神保下尔矜一命,到头来,他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试问,你活得这样清苦,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
    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话语并未入耳一般,始终对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岚因从头到尾听了个大概,虽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却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
    ——莫复丘自始至终都唤薛岚因为“尔矜”二字。
    之前在不刃关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离镇内亦是毫不含糊。
    他说,晏欺曾经逆天而行救下尔矜一条性命,而尔矜本人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薛岚因掐指一算,晏欺说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实际还有待斟酌。
    以往他上房揭瓦,屡屡犯险不曾消停,被晏欺救过性命的回数也算得上是数不胜数,但独独没有作为“尔矜”此人的任何一点回忆,便更莫说记得晏欺竭力护他一缕残魂的曲折经历。
    他想不通,可是也迟迟无人前来解答。直到最终打破沉默出声说话的,反是一旁安静已久的谷鹤白。
    此人大半张脸埋在沉厚严密的帷帽中,开口之时声线低哑如沙,听来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过头去,推着莫复丘的轮椅朝前挪移数步,语气冷凝肃然道:“师兄还和这没心没肺的杀人魔头多说些什么?早早了结他的性命,带尔矜一道回聆台山罢,免得害这孩子多年跟着魔头纠葛不清,白白堕了心性!”
    话刚说完,肩臂一横,其间镶有珠玉的锋锐短剑即刻夺鞘而出,瞬影飞至晏欺身前突刺过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于原地扬起手腕,虽未曾施用咒语,其指尖飘溢不断的气劲已随之浑然自成。
    一时之间,指节与利刃,寒流与剑光,堪堪汇聚于雨水散漫不堪的结界当中,顷刻撞开一股引人窒息的湿冷气压。
    十尺开外的一众人等无一不被此压抑气场逼得接连倒退数步之遥,连那木轮椅上安稳如山的莫复丘都不禁以手掩面,皱眉对谷鹤白道:“师弟,速战速决,勿要伤及旁人!”
    谷鹤白头也不回,仅是漠然将额上帷帽扶稳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言罢,腾空掷出短剑于风雨大作处,仰头高喝一声,数道剑影随即劈头降落,似是天外滚滚不断的惊雷。
    谷鹤白毕生所学的精湛剑法,皆是源自聆台一剑派的独门绝技。其一招一式间迅捷而又准稳,强劲且不失力道,出剑之时更仿若行云流水一般狠厉决然,倒显然糅合了几分他的个人风采。
    而与之相对的,以周身内力生生挡下这一连串迅猛剑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凭一口气强硬撑着,只怕如此长久缠斗下去,结果定是必败无疑。
    薛岚因在旁看在眼底,更是难免要急在心里。他清楚晏欺那一身内力定是在打斗中耗得所剩无几,加之方才陡然遭那截灵指一通反噬所伤,此刻想必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而晏欺唯一一把极少离身的武器涯泠剑,这会子却像是一块废铁般悄无声息地躺在薛岚因怀里,从头到尾没起上半点作用。
    薛岚因默默吸了口气,思忖一番后,终是将手掌悄然搭在了剑柄上。然而偏在他正欲拔剑出鞘的一刹那间,胳膊却被身侧无声站定的沈妙舟一把拉住,用力朝后拖拽了几分,摇头凝声道:“我劝你别过去,晏欺这魔头向来杀人不眨眼,而我师弟亦是不曾心慈手软。你这一条性命本就来之不易,不要将它不当回事。”
    薛岚因闻言果真将手臂缓慢收回,转而偏过头来,眯眼凝视沈妙舟道:“……来之不易?”
    沈妙舟未有料到他竟会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旋即抱起手臂长叹一声道:“看你这样子,果真是将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疑道:“洗心谷又是何处?同我有什么关系?”
    沈妙舟遥遥望着不远处谷鹤白与晏欺二人一攻一守的瞬移身影道:“你……既是忘了,那便忘了罢,终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心性尚未成形,我觉得有必要奉劝你一句——切莫对晏欺此人抱有过多情分,届时若随他一道堕损修为落入泥沼,等待你的只有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她这番话语说得不加修饰且意味分明,无非是希望薛岚因从此能与晏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然而,整整十六余年的师徒感情又岂是说丢弃便能随手丢弃的身外之物?薛岚因心知晏欺一向待他不薄,纵是以往许多事情都对他有所隐瞒,也丝毫不影响二人之间不必言说的信任与默契。
    比起旁人在耳边说三道四地吹着杂风,薛岚因更愿意等事后晏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出声回应沈妙舟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若要论及情分二字,我和师父之间的事情也并非你一介陌生外人能轻易品头论足的。”
    沈妙舟闻言眉心一皱,方要再度开口反驳什么,却是听得薛岚因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是心知肚明——说到底,这也是我们的家事,旁人在一边嘴碎闲话挑拨离间,只会愈发显得嘴脸难看。”
    话音未落,但见沈妙舟颊边立即浮上一层寒霜道:“你……我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又何必要出口伤人?”
    薛岚因远望着晏欺屡屡朝后飘退的乏顿身形道:“可我并不觉得莫谷两位掌门人突然到来此地是抱有什么样的好意。”说罢,再度抬起手来,匆匆搁在剑柄上方道,“……夫人生得如此貌美,我倒真心不忍伤你分毫。”
    沈妙舟怔道:“你想做什么?”
    薛岚因凝神扫了她一眼,旋即扬起手腕以食指一抵剑鞘,迅速在半截朝上的刃身边缘划开了一道寸余长度伤口。沈妙舟见状慌忙上前阻拦,不料薛岚因堪堪朝后一仰,指间流溢而出的鲜血便顺势沾在涯泠剑最为锋利的刃口之上,顷刻爆发出一阵灼烈刺目的白光。
    第17章 师父,又被啃了
    云遮欢在后方瞧得不明所以,只觉见了血便铁定是受了伤,加之眼下晏欺又迟迟处于下风,一时给躁得六神无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从枕推到一边道:“给我让开!都这副情形了,你当手里的武器是拿着玩儿的么?”
    从枕心下一紧,死死盯着薛岚因手中肆意流窜的炽热剑光道:“遮欢,莫要冲动!”
    云遮欢眸色微颤,当即薄有怒容道:“从枕,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怕事?”
    话到一半,忽觉面上拂来一阵汹涌热流,再回头时,那把沾了薛岚因血液的涯泠凶剑已是陡然自沉眠中苏醒,像是野兽凶悍狰狞的森森獠牙,几乎在人力不可遏制的情况下,接连发出悲怒交加的嘶鸣。
    那一瞬间,云遮欢突然就明白了薛岚因方才拔剑自残的用意何在。
    他割破手指,将体内鲜活的血液与剑身相融,恰是因他体质特殊的缘故,方能将凶剑残暴狠戾的本性唤活。
    ——可是,为什么?
    她原是一直简单地认为,薛岚因只不过是个拥有许多无奈过往的普通人物。而到如今,她却再也无法忽视于他身上频发不断的离奇事件。
    云遮欢凝了眉心,将目光沉沉转向了身后一语不发的从枕——后者亦是心事重重,反复冲她摇头示警,显然并不愿她贸然前去以身试险。
    而就在她满心犹豫不决的同一时间里,那沾染血光的涯泠剑已然失去控制朝外围方向猛地一下横扫出去,饶是薛岚因有意运功将那股强劲剑气压制下去,却还是反被拖曳着朝前疾行数尺之距。
    沈妙舟一早知晓凶剑与其血液交融必生是非,却不料薛岚因这厮竟是如此莽撞而不计后果,眼下见那涯泠剑凶相毕露,忙暗道一声不好,方要抬指施动咒术强行送之回鞘,那锋利剑尖已是贴着面门朝她突袭而来,径直刺向她毫无防备的要害之处。
    莫复丘见状不由面色大变,情急之下只得紧攥木轮椅的边缘高声喝道:“妙舟小心!”
    而不远处已然疲惫不堪的晏欺一眼瞥见涯泠剑被人以这种方式拔离鞘身,登时亦是骇得满脸愕然,一会子怔得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偏偏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一道沉黑身影从天而降,赶在剑锋伤及沈妙舟的前一刻稳稳落地站定,当即以周身迅速凝结流动的真气将涯泠剑猛然震开,顺势拉着一旁惊慌无措的女子一把护入怀中,不让外力再伤她分毫。
    纵是如此,那噬尽人血而濒临暴走状态的涯泠剑也仍旧是不容小觑。
    薛岚因扶了剑柄搁在掌心深处,遂当那股如浪如潮的浑厚真气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间,他压根无力躲闪,眼看就要连人带剑一并朝外横飞出去,忽觉腰身一紧,竟被瞬步赶来的晏欺稳稳摁回胸前,纤长十指绕过他的臂膀用力扣在涯泠剑上,运功施压,贴着剑锋一路抵至刃口,不过片晌,便将那躁动不安的凶剑强行安抚下去,实实握入手中。
    一时之间,周遭众人皆是惊魂未定,唯独莫复丘自一片惨淡面色中回过神来,慌忙望向那抹以身挡剑的黑衣身影道:“妙舟……师弟?!没事吧!可有受伤?”
    沈妙舟蓦地自那人怀里抬起脑袋,细细一看,果真是谷鹤白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护了她的周全,而那双腿残废的莫复丘却只能远远在木轮椅上困坐着,独自一人生忧生急。
    这样的气氛,多少有些难以言说的古怪。沈妙舟轻轻将人推开,还没说上一两句话,但见那谷鹤白身形狠狠一颤,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心头一跳,忙又伸手搀住他胳膊道:“谷师弟!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谷鹤白深吸了口气,淡淡摇头道:“方才情况实在紧急,我一时没能抵御完全,受了些内伤,不碍事。”
    莫复丘闻言立马摇着木轮椅跟上前去,探手将欲拂上谷鹤白脉搏道:“太胡来了!涯泠剑如此凶猛难抵,岂是你随意施个术法便能招架住的?”
    谷鹤白叹道:“……我总不能眼看着沈师姐受伤见死不救罢?”
    莫复丘微微侧目,正对上沈妙舟慌乱未褪的复杂双眸,沉默一阵,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了,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低咳声响,师兄妹三人齐齐回过头去,便见那头死死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面色一片苍白,几乎无法再站稳足跟。
    方才一气呵成压制涯泠剑那一套瞬发指法,显然是耗尽了晏欺体内残余的最后一丝内力。眼下周身一片虚乏无力,被薛岚因一把拉着沉沉倚在其肩头,眉心尤在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直一字一句地斥责他道:“混账小子,谁让你这样拔剑的,不想要命了么?”
    薛岚因没吭声,独自一人闷头犹疑一阵,反是伸手攥住晏欺手腕仔细探其脉象道:“师父,你都这样了,就别再顾着训我了好么?”
    晏欺听罢先是一木,旋即立马怒声道:“薛小矛,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
    薛岚因脑中一片混乱,这会子也没空耍贫嘴好生哄他,仅是单手扣在晏欺腰际将他拉近了一些,低低开口说道:“别动,我渡你一些内力,不然以你现下这副情形,撑不了多久便会力竭。”
    晏欺愣了一愣,忙是摆手将薛岚因正欲传输内力的手掌推至一边,不容置喙地摇头回拒道:“我不需要你的内力,你管好自己就行。”
    薛岚因略一低头,便瞧见眼前之人惨白如纸的虚弱面容,心下一时绞痛,便不由得又一次扣住晏欺手腕道:“师父别倔,一点内力而已,又不费事。”
    晏欺性子孤傲,一向不喜依赖旁人来过活。加之往昔十六年来的时光里,薛岚因都是被他一手捧在心尖儿一般的珍惜存在,遂眼下不论是如何落魄潦倒,晏欺都决计不会让他舍身护在自己前方。
    只是他方才本就耗尽一身内力,又见这混账徒弟拿着涯泠剑做了一堆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此时心里一堆窝火无处发泄,话说出口来,便平白多了几分冷淡的严厉。
    他想也没想,再次将薛岚因一把拂开道:“……滚。”
    这一回,是当真将薛岚因推得眸色一黯,面上原就焦虑不堪的光泽一寸一寸地沉湎下去,像是一潭趋向于静默的死水。
    晏欺自觉那一声“滚”字入耳着实过重了一些,余光无声扫过自家徒弟瞬间黯然失色的小半边侧脸,他多少会生出几分如坐针毡的懊悔之意。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多作解释也只会弄巧成拙。晏欺略带迟疑地思忖一番,随即动了动嘴唇,正试图对薛岚因说些什么,眼前骤然一暗,竟被那不知轻重的混账小子给反拉了过去。
    晏欺狠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薛岚因到底又在捣鼓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愚蠢举动,只觉唇上突然一温,多了两片并不属于他的东西,而随之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是薛岚因体内正迅速流失的微薄内力。
    那一瞬间,连薛岚因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觉得晏欺不肯受他内力,多半是因为嫌弃或是还在生气,然而及至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却容不得晏欺再如往常一般固执而又倔强。
    他想了想,既然手抵手传输内力能被晏欺一次又一次地挥赶到一边,那索性直接来个嘴对嘴,以口渡内力,来得快而且实在。
    但其实说到底,薛岚因这一串疯狂举动看似有理有据,真正要他扪心自问地话,多少带了几分“报复回击”的个人色彩在内。他平日里看似温顺懂事,哄人的方法更是一套接着一套,可谓是百般花样层出不穷——而实际上,他的行事作风却携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乖张。
    晏欺方才对他说“滚”,他自然不会真的滚,但若要他毫无知觉的咽下这口闷气,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他薛岚因的心里的确是借此稍稍爽快了些许,而那周围干站着的一众人等已是看得瞠目结舌,就差给他惊掉了半个下巴。
    若要说男女之间以口渡内力来相互治愈伤痛,那确实是难得一幅浪漫而又圆满的和谐场景——但如今这两个容色俊美的大男人当众贴脸对嘴地紧密靠在一处,要说其画面缱绻旖旎之余,更多则是叫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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