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咱们那位初出茅庐不谙人事的小族长云遮欢,这会子只觉得自己白瞎了一双眼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然而晏欺终究是个脸皮薄的主,没多一会儿便让薛岚因一嘴巴啃得脸都青了,那一双耳根子却是红得厉害,挣扎两下有了力气,猛地起身将他掀到一边道:“……孽徒!你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薛岚因被他推得朝后一仰,温暖而又似曾相识的触觉似尤在唇边流连,故而咽了咽口水,抬起手来,鬼使神差地在晏欺唇瓣上揩了一把,心道方才碰那么一下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了,若是非要仔细往下探究的话,也独有一种可能——薛岚因以往曾以这般方式占过晏欺的便宜。
所以……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
薛岚因头皮一麻,似是隐约觉得自己要想起什么了,再一抬眼,却见那方才被他骇得一阵目瞪口呆的师兄妹三人已是跨步上前来,其中谷鹤白由沈妙舟一手稳稳搀扶在侧,还不忘高举手中短剑直指晏欺眉心道:“够了……闹剧看到这里,也该谢幕了。晏欺,你如今这副模样,怎么挣扎都是虚的,倒不如早死早超生,到地府里投胎做个好鬼!”
莫复丘亦是凌然坐在木轮椅上,仰头端详着他师徒二人道:“尔矜跟了你足有十六年之久,你也是时候……将他还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低低一声轻笑。晏欺借着方才那点“来之不易”的内力勉强站稳了身子,继而又将薛岚因拦手护至身后道:“……还回来?莫大掌门这是在同我说笑么?”
莫复丘抬起下颌,声似寒冰道:“这原就是归属于我聆台一剑派的东西,你说带走便直接带走,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第18章 师父,不要倔
言罢,眸色亦随之骤然凝起。莫复丘连同沈妙舟一道扬起手腕,化双掌为十指,迅速开口念咒催术,以二人相融合的真气当即筑起旁人极难一眼勘破的阵法。
与此同时,方才还犹豫迟疑着未曾上前的云遮欢亦是彻底拉开了架势,拔出腰刀径直横梗在薛岚因身前,道:“……莫掌门,瞧你说的这些,我着实不爱听,也听不下去。哪有将活生生的真人贬损为一样‘东西’的?这话任谁听进耳朵里,都不会甘愿随你同行啊!”
说完回头,恰好与投来目光的薛岚因相对视一眼,前者眸底还微微带了一丝未褪完全的尴尬与惊愕之气,显然是被薛岚因方才一番壮举给骇得不轻。
而从枕原是无心蹚这一滩浑水,此时也半推半就地跟了上来,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心里却已在默默盘算着撤离现场的最佳方法。
遂不过片晌,孤零零的一打三便成了活脱脱的四对三,结界内的一众人等以晏欺所处的方位为中心,迅速围成了一处坚不可摧的圈。
莫复丘本不愿与北域白乌族人产生过多的纠纷,兀自迟疑一阵,终是稍稍放缓了语气,对云遮欢道:“姑娘既是来自外域,想必也不太明白我中原武林的规矩——晏欺此人满手血腥,罪无可恕,是我聆台一剑派乃至整个江湖上一致公认的仇敌。姑娘若一心只为寻得劫龙印给族人一个交代,便趁早莫与这魔头扯上半点关系,否则及至日后一人在外闯荡,难免要遭世人非议。”
他言语之间不乏正直与诚恳,然在从枕与云遮欢二人听来,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威胁与恫吓。他们白乌族人一向骁勇善战,于为人处世上亦不曾轻易服输,莫复丘此话既已出口,便无疑是在火堆上又实实浇了一层厚油。
“莫掌门话是这么说了,那方才有意出手放走盗印的两个贼人又该作何解释?”从枕鹰隼一般的眼眸渐生寒光道,“你明知我们此番出行就是为了寻回单单一个劫龙印,偏还在要紧关头坏我二人好事?”
云遮欢亦是道:“我北域白乌族人百年来不曾进犯中原半寸疆土,莫大掌门今日之举,大抵是有意要下战帖罢?”
莫复丘神色微僵,方想再开口驳回些什么,身旁持了短剑在手的谷鹤白已是淡淡替他回应道:“劫龙印一事,是我们一时失手在先。沽离镇一带,本是归属我聆台一剑派管辖的范围,方才陡见镇内气息极端异常,便有意前来探个究竟,不想竟害那两贼人乘机逃离,要说起来,也的确是由我们一手引起的祸端。只是,劫龙印如今现于人前,就必定意味着会引起无限纷争,它虽源自于北域白乌族,却注定只归属于最终将其破解的有缘之人——二位若有意寻它回族,大可不必在此地与我们耗费时间,趁那俩贼人现下还未遁远,早些追上去岂不会更好?”
从枕笑了一笑,道:“不愧是一手扶稳聆台一剑派重振雄风的谷副掌门……连消遣人的话说起来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谷鹤白道:“何谓消遣?我有意给你们指引一条明路,莫不是要将好心当成驴肝肺?”
从枕扬臂将腰刀朝上一抛,稳稳握实在手掌心道:“那从某还要多谢谷副掌门提点了?”
云遮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这意思是要打架了,便也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起,正想着这怕事的怂包何时竟变得这样勇猛,却听得耳侧一声刀刃铮铮鸣响,从枕自周围骤然升腾的光影气流中探出头来,挑眉对谷鹤白道:“既是如此,从某便遂了谷副掌门的心愿,早早离开的罢!”
说完,不等云遮欢再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从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身同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对视道:“晏先生,就是现在,走!”
晏欺眸色一凝,当即会过意来,反手将身侧站定不动的薛岚因拉往怀中,而另一手则紧扣于涯泠剑柄上,腕间一旋,耀白刺目的光影便随剑身一并汹涌绽放,像是难以歇止的浪潮。
下一瞬,涯泠剑出,几乎是于肉眼不可见的情况下迅速扬起,在雨丝横飞的半空中蛮力划开一道半人高的裂缝,片刻之余,便见周遭水汽凝聚而成的结界陡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震颤颠簸之间,颇有几分就此毁于一旦的趋势。
这一时机掐得正准。
涯泠剑方才沾血面临暴走,此刻刃身上方流走不断的剑光还尚未全然平歇,故而再出剑时,其盛涌气劲尤是迅猛难克,只需稍加运功助力,便失去控制猛然冲向天际,顷刻将这本就脆若薄纸的结界撞开一条裂口。
一刹那间,风雨如晦,地动山摇。
破碎的雨境从顶边缘处开始分崩离析,须臾留下一长串几近坍塌的裂痕。
这样的情形下,任谁都经受不住结界突然崩裂带来的严重后果。饶是谷鹤白那般无所畏惧的强大存在,都难在结界破裂的中心范围站直腰身,那便更莫要提方才苦经一番缠斗的敌我双方。
而晏欺和从枕则恰好是抓住了这一点破绽,一时也无法顾及其他,顺势拖起另外两人自风口浪尖处飞身一跃,便卡着风雨飘摇的雨幕边缘冲了出去。
那样迅捷敏锐的动作反应,倒是快得与从枕充满□□味的示威语气截然相反。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薛岚因整个脑袋都在随着呼啸而过的凌厉风声嗡嗡作响。待到耳畔狂躁扭曲的各类杂音渐渐趋向于消停,他勉强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原是灰矮沉郁的雨水结界已然消失不见,而其间前来闹事的师兄妹三人亦随之没了半点踪影。
四周光影斑驳,满目皆为涌动不息的人流。倘若前后迈出三两步,还能隐隐嗅到小镇独有的栀子花香。
——这一次,他们想也不想,便一举径直冲出了任岁迁临走前所遗留下来的残破幻境。也就是说,如今所实实在在站定站稳的地方,才是真正无误的沽离镇。
薛岚因方从脱离潮湿气息的狭窄空间中缓过劲来,动了动嘴唇,下意识里便开口问道:“……这就出来了?那聆台一剑派的三个人……上哪儿去了?”
晏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脸色差得厉害,估摸着有一半是内伤给害的,而另一半是让薛岚因给活生生气的。
一旁的从枕倒是没什么避讳,转头望了望天,直截了当道:“我们走时结界正好濒临崩塌,这会子他们三个得困在里头了,少说半柱香内出不来。”
云遮欢闻言立马回过身来,面上犹是惊魂未定道:“这……半柱香也太短了吧!那三人拳脚功夫都不差,一会儿掐准时间出来,可不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从枕道:“那倒是不会,我们白乌族人看起来是那样好欺负的吗?莫复丘要做什么,都得多少考虑一个度——杀人事小,但两域纷争事大,他手里没那么宽的权利,自身底子也更是担当不起。”说完停了一阵,收起腰刀别在衣带边上,又道,“不多说了,我去备马,我们找个安全点的地方,用逐冥针追踪元惊盏的具体方位,否则过后让旁人抢了先机,怕是会得不偿失……呃,不知晏先生可还有余力再助我二人一回?”
晏欺面色惨白如纸,许是有意想要说些什么的,微微颔首,却终是身形一顿,低下头去闷咳了一声。
薛岚因神色一僵,慌忙上去将他轻轻扶住,半途偏又被狠狠推搡到一边,无意擦过晏欺指节外围毫无温度的一片肌肤,登时脑中凉得透彻,反将那手腕拉回了掌心里实实扣稳,道:“师父可是身子不适?”
晏欺摇了摇头,声线低哑道:“……我没事。”
薛岚因定神端详他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臂伸过去,将人一把捞进了怀里,转头对从枕道:“从兄,先找块清静地方让我师父歇会儿吧,他没剩多少内力,要唤醒逐冥针的话,必然是不够的。”
言罢,又将晏欺朝自己拢了一拢,借了大半的力气由他轻轻靠着,也不让他挣,随即压缓声音又一遍哄道:“师父,不要倔。”
晏欺让他这一出给整得哭笑不得。
原是有些气闷在胸口的,这会子也没力气冲他使,便只好一言不发地靠了过去,暂且由着这混账小子对他一通胡作非为。
——只不过,说是这般歇上一会儿,实际回过神时,已然无声耗去了整整三天。
截灵指所带来的反噬力量,本就不该由凡人之躯来一己承担。晏欺强撑着用了数次,已是直接触及身体的极限,倘若事前处理稍有不当,丢去半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他闭目打坐了三天之久,薛岚因就在旁一声不吭地守了三天。
第19章 徒弟,疑云满腹
彼时地处沽离镇外近三十里,落脚的驿站简陋普通,且来往周遭鲜有人烟,并不易为界外直接发觉。
期间两个同行的白乌族人急得满屋子打转,唯恐劫龙印落在贼人手里生根发芽。
而那载了一堆谜团在身的薛岚因倒是难得安静了一回,缄默不言地窝在屋子最角落里,什么也不催,什么也不问。
太奇怪了。
依照平时他那唧唧歪歪的浮躁性子来看,多半是要下油锅一般地跳起来吵。
——云遮欢一度以为他被过多的猜疑冲昏了头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事实上,薛岚因有太多事情想要弄个明白。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停住,抬眼望见晏欺毫无血色的面容,他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莫复丘曾经很是清楚地表明,晏欺舍身救过“尔矜”一条性命。可是那所谓的“薛尔矜”究竟是谁,和薛岚因本人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都无从得到半点头绪。
他自打有意识那一刻起,记忆就只有单单十六年,而和尔矜有关的一系列事件,显然已经超出了他追溯能力的范围。
晏欺一口咬定他就是十六岁,所以数年以来在敛水竹林里平淡无奇的大半时光,薛岚因也就一直以为自己该是这样一个岁数。
可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所以说,我们现在非但没法找到劫龙印,还得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纠缠不清。”
驿站冷清晦暗的走廊内,从枕扶额靠在栏杆边上,颇有些不耐地说道:“晏先生他老人家一觉睡不醒,逐冥针的事情也只能暂且耽搁着,这会儿万一让聆台一剑派的人发觉我们的方位,指不定还要上来叨扰一番。”
云遮欢听罢,忙是上前捂了他的嘴道:“嘘,你小声一点!什么叫睡不醒了?一会儿他出来,第一个拧断你的脖子!”说完轻咳一声,瞥了一眼边上一言不发的薛岚因,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再说了,哪儿来那么多万一不万一的,你说得这样晦气,若真要让人找着了,第一个拿你开刀!”
从枕凝了眉目道:“遮欢,你总是这样乐观。我们刚离开北域的时候,族长和长老就叮嘱过,劫龙印一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将之忽视。可是你看看这一路走来,你有多少次把心思放在了别的事情上?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你心里在想的,手上在做的,就和原本规划好的东西截然不同……遮欢,这样下去,当真能找到劫龙印圆满回族么?”
这话一出口,云遮欢脸色就变了。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姑娘,逆耳之言亦是不喜细加思虑,如今骤然听得从枕这般指责,不由怒从心起,朝前一把拽住他衣领道:“从枕,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寻找劫龙印这些天以来,都是你一个人在出力?”
从枕轻轻将她手腕按住,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将心思收一收,别总惦记着一些有的没的。”
云遮欢尤是火道:“那你说说,我惦记什么了?”
从枕发觉和她沟通困难,眼底颊边便难免泛出几分冷意。片刻默然,他将欲开口斥责,恰被身后一直未曾说话的薛岚因瞧在眼里,连忙走去将那二人隔在中间,边叹气边反复出言劝慰道:“……行了行了,两位大哥大姐,说得好好的,怎的就吵起来了?”
云遮欢抱了手臂,凉声说道:“他这人永远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要泼我一盆冷水。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好似当真是一无是处一般——从枕,你既然觉着我是个喜欢一心二用的无能之人,那今后要不……”
“够啦,我的好姐姐,别再说了。”唯恐从云遮欢嘴里再冒出更多激化矛盾的语句,薛岚因只好硬着头皮将她强行打断道,“聆台一剑派那头还没人过来惹事儿呢,我们自己就先开始窝里斗了。有时间吵个没完,不如多省一些体力做正经事罢!”
从枕不怒反笑道:“正经事?那依岚因兄弟来看,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接着出去和聆台一剑派纠缠不休——还是把劫龙印的事情放到一边,一心一意地去沽离镇里搜寻某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
云遮欢当场脸就黑了:“从枕,你是不是……”
“好啦,云姑娘稍安勿躁。”话刚说到一半,薛岚因已是反手将她轻轻推至身后,自己则朝前迈了几步,迎上从枕凛冽如冰的面色道,“从兄也消停一些,且让我好生问几个问题。”
从枕眼也不抬道:“你要问什么?”
薛岚因直截了当道:“再次唤醒逐冥针,需要用到几个人的内力?”
从枕蹙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薛岚因道:“你先答我便是。”
从枕顿了一顿,随即漫不经心道:“按理该说是两人,但光靠我和遮欢的话,怕是会因身体透支而导致最终的结果得不偿失。”
薛岚因想也不想,道:“那……倘若加上我呢?”
从枕神色一怔,随即抬起头来,不知所谓道:“嗯……岚因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微微眯了双眼,放低声音,又轻又缓地说道:“我这些天仔细想过了,我师父他……哎,他执意寻找劫龙印这件事情,可能多少和我的过去有一些关联。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瞧着他着实太勉强自己了一些,若还像以往那般耗损自己的内力和修为,我担心……不对,应该是我不想……”他叹了一声,继而又道,“我不想再看到他因为耗尽内力而痛苦难受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他为我的事情奔波劳碌。说到底,我身上谜团实在太多,师父他不愿去提,我也不想多问,但至少,能让我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还原一份真相。”
从枕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划过一道敏锐的光线。他直勾勾地凝视着薛岚因,似是有所了然地说道:“所以?岚因兄弟是想拿你自己来抵换晏先生?”
薛岚因挑眉道:“看来从兄心里很是明白。”
从枕直言不讳道:“凭什么?岚因兄弟当真清楚自己值多少分量么?”
薛岚因毫不犹豫地挽起袖管伸出手臂,又指了指从枕腰间悬挂已久的长刀道:“从兄可想试试我的活血染上你的刀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
从枕凝神望了薛岚因片刻,也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声线坦然道:“……岚因兄弟,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晏先生会有多生气?”
云遮欢亦是犹疑再三,慌忙前去托住薛岚因手臂道:“岚因,你莫要因着体质特殊,就反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啊……天知道这样放血放得多了,会出什么样的意外呢?”
薛岚因摇头道:“我自然明白师父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但是眼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倘若从兄不嫌弃的话,大可由我替师父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且不论过后代价如何,但凡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必然会尽力而为。”
从枕眸底微亮,仿若在无形中挖掘出了一些格外有趣的事情:“哦……?那么请问,岚因兄弟肯来帮我们的理由是什么?”
薛岚因简洁明了道:“理由无非就是两个——第一,让我师父歇下,最好是能够恢复以往昼夜闭关的常态。第二,劫龙印以及聆台一剑派的莫复丘等人,必然同我未知的记忆有所牵连——我想顺着路线查明真相,弄清楚‘尔矜’这一名字下包含的所有过往。”
从枕神色不变,仅是微微扬了眉目,不知是夸还是讽地对薛岚因道:“这样看来,岚因兄弟的心思竟是一点也不含糊。”
薛岚因哂笑道:“我何时含糊过?倒是你,从兄,你话这么多,就差一句应还是不应?”
从枕冷哼一声,道:“暂且应了罢。”
薛岚因扬声道:“为何要用‘暂且’?”
从枕朝前踱了两步,语气稍一偏转,一字一顿地回答他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岚因兄弟心头既然放有两张谱,那我这里亦有两处不可轻易忽视的底线——其一,你的个人能力同晏先生相比,必然是天壤之别,此番与你同行的风险如何,自不用我多说;其二,你凭着一张嘴就说要替换你师父随我们继续寻找劫龙印,你可有问过晏先生他本人的意见如何?”
薛岚因垂眸思忖片刻,凝声道:“你是担心我师父不同意?”
“这不是肯定的么?”云遮欢插嘴道,“他要会同意那才是见了鬼呢!”
薛岚因沉默一阵,遥遥望了一眼前方不远处正无声紧闭的房门,良久,呼出一口气来,轻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妥协,你们……等等便是。”
云遮欢愕然同从枕相对视一眼,一时也猜不明白薛岚因准备去做些什么,便只好怔怔站在原地,由他所说的暂且等上一段时间。
第20章 徒弟,撩完就跑
这会子戌时刚过,天色将暗不暗,仲夏温热的晚风里携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沿着表层皮肤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便成了无法抵御的冰寒。薛岚因跨过门槛迈入屋内的时候,桌面上堆积成灰的一小截蜡烛还尚未燃尽,幽冷而又淡薄的,将榻上闭目打坐的人影衬得无限清减消瘦。
饶是如此,那如雪一般柔软和顺的发丝之下,尤是一副古雕刻画的绝世容颜。
薛岚因看得有些入了神。良久,似是猝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垂了眼睫缓缓走过去,无声靠近晏欺腿边,轻轻蹲了下来。
他动静并不大,甚至刻意往低压了几分,但晏欺还是随着他的到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并未睡熟还是徒遭惊醒,也开口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凝视着薛岚因的双眼,许久没有一点声音。
薛岚因在心里惴惴不安地猜测着,晏欺多少是有些生气的。且先不说他之前一套自损三千的拔剑方法——及至事后强行替晏欺口渡内力的那一通“壮举”,才谓实实在在称得是上一句轻薄。
——而且……很软,滋味……还挺不错。
他为自己天赋异禀的下流感到羞愧又自豪,矛盾又无措。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他薛岚因偏偏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因此,他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凑了上去,用甜得有些发腻的笑容主动向晏欺问候道:“师父,你没事了么?”
最后一个“么”字还没说完,只见晏欺一只手已经缓缓抬了起来。薛岚因一度以为晏欺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结果半张脸还没凑过去,那只手便倏地攥握成拳,照着他的胸膛狠狠砸了下去。
是真的砸了下去。
晏欺这一拳头用了十足的力气,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将薛岚因整个人都掀得飞了起来,连连朝后疾退数步,最终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将屋内一众桌椅板凳给撞得七歪八扭。
薛岚因让他砸得懵了,杂乱尖锐的耳鸣声响源源不断地盘踞在他头顶,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捂住半是钻心半是钝痛的胸口哑声道:“师父……”
晏欺大步上前,一把将薛岚因胸前松松垮垮的拽住,连带着他整个人一并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恨恨出声道:“别叫我师父!”
薛岚因被他揪得呼吸困难,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仍是含糊不清地捧住晏欺手腕道:“师父……好难受!”
晏欺手劲微松,转又蛮力将他摁上了身后摇摇晃晃的门板道:“说了别叫!”
薛岚因被晏欺一拳打得七魂六魄各飞出去一半,眼下心都散了,只得稀里糊涂地应他道:“不叫师父……那叫什么啊?”
……难不成真叫媳妇?
然而不等薛岚因将这般极端危险的称呼直接叫出口来,晏欺已是彻底冷下了面色,寒声对他说道:“薛岚因,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敛水竹林去。”
这一次,晏欺没管薛岚因叫“小矛”,而是直呼他的大名。
薛岚因呆了一会儿,一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光顾着瞪大眼睛,好长一段时间缓过心神,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晏欺道:“师,师父……你在说什么?”
“让你滚回去,听不懂么?”晏欺凝眉斥道,“现在就滚,立刻滚!”
薛岚因瞳孔一缩,下意识里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得轻轻扶住晏欺的小臂,手足无措道:“师父你……你让我滚,好歹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晏欺道:“你还需要什么理由?我说的话,你向来只当是耳旁风,闹出那么大的岔子,腆着脸笑两声就当没事发生……薛岚因,你是仗着我惯你宠你,所以干脆就目中无人了,是么?”
薛岚因让他说得人都愣了:“我,我没……目中无人……”
“行了,闭嘴。”晏欺松手放他下来,扣着他的肩膀用力朝前推道,“什么都别说了,这里容不下你,你给我回去,好生呆着,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想别去。”
“师,师父……”薛岚因被他推得一路踉跄,话都说不完整了,费了好大的劲回过头去,偏又被晏欺扳着身子拧向了外边,以刻不容缓的语气厉声催促他道:“楼下有马,你不要和我说不认识路,来时怎么来的,你现在就给我怎么滚回去。”
薛岚因无可奈何道:“师父不要推了……”
晏欺打断他道:“少扯些有的没的,让你走就赶紧走!”
“师父……”
“走。”
“师父,要我走可以。”
冷不丁的,薛岚因强行停下前行的步伐,回眼将目光径直凝向晏欺道:“……你先告诉我,尔矜是谁?”
气氛陡然一沉。
约莫是未曾料到薛岚因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一言难尽的陌生问题,晏欺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便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沉默。
“师父,告诉我。”薛岚因上前一步,贴近晏欺如沐冰雪的面颊道,“尔矜是谁?”
晏欺没说话,鸦黑的眼睫微微动了一动,又无端向下垂了几分。
薛岚因继续重复道:“师父,尔矜是谁?”
晏欺抬了抬眼,周身凌人的气势一点点地褪了下来,逐渐化为暗无天日一般的冰寒。
薛岚因叹了口气,走过去,略微抬起臂膀,将人缓缓抱住。
晏欺全身一僵,随即明显感觉到薛岚因温热的面颊轻轻贴上了他的颈窝,若有若无地蹭了一蹭,继而闷声开口说道:“师父,你总是这样……你以为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憋着不说,我就不会生气伤心了么?”
晏欺尤是声线冷淡道:“……你有什么可生气伤心的?”
薛岚因闭了眼睛,靠近他脖颈上方轻道:“那师父是觉得……我伤心还是生气,都无所谓是么?”
晏欺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薛岚因阐述明白——就像薛岚因永远也看不懂他荆棘载途的苦心一样,两者相差甚远,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薛岚因见晏欺仍旧陷在缄默中无法自拔,不由将声音狠狠压低,贴在他耳畔继续说道:“好罢,师父你既然答不上来,我再问你点别的。”
晏欺皱眉道:“有什么可问的?让你滚,你就滚,听不懂人话么?”
薛岚因仿若未闻道:“那天我在湖叶镇的客栈外喝醉了酒,事后发生了什么,我在为你渡内力之后……差不多记起了一个大概。”
晏欺瞳孔一缩,再望向他的眼神里突然增添了几分错愕之意。
薛岚因苦笑道:“师父,你别把我当傻子好么?你……就算什么都瞒着不说,我也是有感觉的——但是不论如何,被人始终蒙在鼓里,除了憋屈……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晏欺眉目微扬,眸底寒光似是隆冬未融的冰霜。他定了定神,很快将凤眸眯起,居高临下地回视着薛岚因道:“我让你难受了吗?”
他这话不是疑问,倒像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薛岚因有些愣住,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又被晏欺探手前来捏住了下巴,继而凝声说道:“我不把你当傻子,看你一直自作聪明有意思么?”
薛岚因微微怔忡道:“师父……”
晏欺没再应他,转而扬起食指,运功凝聚内力于手掌心道:“你不肯回去也行,我暂且施术封你手足经脉,在我寻得劫龙印之前,你便好生留在此地,勿要再胡乱走动!”
言罢,冰冷的指节应声直抵薛岚因毫无防备的胸膛。薛岚因面色一震,慌忙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躲,而晏欺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不由分说便欺身上前拧住他胳膊,手腕一悬一扣,指风快如出鞘的剑,眼看就要堪堪一击制其周身要穴,薛岚因瞬间矮下身去,从晏欺臂弯下钻了出来,身手敏捷得像是一只兔子,直骇得晏欺目光微偏,那蛮力一指便不慎落在薛岚因腰上,又狠又稳地点了上去。
——这一下力道可用得不轻。
指尖方触及薛岚因腰线的一瞬之间,他只觉脑中一片灯红酒绿姹紫嫣红,人生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都给活生生炸出来了,“扑通”一声正跪在晏欺脚边,连连哀唤道:“疼死我了!师父,你是想直接要了我的命吧……”
晏欺见他吃痛,心下虽狠狠一跳,面上却始终僵冷薄怒道:“知道疼,你还瞎躲什么?”
薛岚因双手捂在腰际,仍是惨声不断道:“我哪知道你下手这样重?嘶……哎,可真是疼死我了,腰要给你戳烂了师父…
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