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琬曾经带美酒去卢州看望崔涤么?卢州尸疫凶猛,崔琬对崔涤也算是情真意切了。崔琬曾给崔涤送过美酒,等崔涤回到建业,陛下会让崔涤去给崔琬送一壶酒,她不会告诉崔涤或者崔琬,那壶酒只是一壶纯粹的美酒。
大概会有人惶恐地以为,那是毒酒吧。
崔涤代陛下为崔琬送酒,如果崔琬能恭谦地谢恩饮酒,那么他喝完酒,就可以离开佛寺了,美酒是陛下对他的嘉奖。如果他怀有怨恨、甚至迁怒崔涤,带着激愤和不得已而饮酒,那么,金山寺就会是他此生的归处。他不会再有机会离开金山寺。
崔琬能不能在金山寺中悟出为臣之道,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至于崔涤,他是将才,陛下希望他能从自己的朋友身上学会何谓天恩——不要做多了将领,就忘了怎么做天子的臣下。天威难测,雷霆或是雨露俱是天子恩泽。臣子唯一需要的做的,就是谢恩。
江表门阀已受重创,陛下不打算继续追究剩下的门阀子弟。江表门阀是许朝南方高门,他们的下场,可以做其他高门的前车之鉴,许朝对高门子弟打杀过度,会使其他高门子弟人人自危。
江表门阀再也回不去当年的风光,陛下接下来想做的,是拉拢归顺的门阀子弟——让天下所有能臣,都为许朝所用。让天下人知道,许朝会重用所有能臣。
周紫麟其实死得可惜,不过按照他的性格,他学不会做恭谦的臣子。门阀子弟中,剩下的足够高贵的子弟,就只有卢仲容和崔琬了。
卢仲容是元凶卢鸿烈的长孙,可是他还是泽晋的丈夫,他不能做罪人。陛下会为卢仲容加官,明升暗贬,将他驱逐出朝政的中心,外放他去潮州做官。
一旦崔琬能离开金山寺,他会被重新被任用。用他,是让天下人知道许朝的气量。
陛下是希望崔琬能够离开金山寺的。
臣子,如何做臣子。
君主。
陛下如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
朕获承天序……陛下默念了一遍册封诏书的开头。她已经可以自称为“朕”了,她即将重新册封许朝诸位亲王。
八郎该做亲王了。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斯古先哲王之令典也。甥男靖之,孝友宽厚,温文肃敬。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情惟乐善,志不近名。
慕间平之令德,希曾闵之至行,宜分建茅土,卫我邦家,敦于展亲,永固磐石。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某王、某某大将军。
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某王、某某大将军。该将八郎的封地定在何处、将八郎封为镇守哪方的将军。她又该如何处理八郎身侧功高名重的第五岐的身份。
陛下让宫监明天请第五岐和荀靖之入宫一趟。
他们几个人有太久没有坐在一起说一说话了。
陛下想知道自己的外甥在想什么。
她隐隐约约感到了她和自己的外甥的疏远——这并非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
因为他们身在天家。
虽然正常,但是这样的疏远依旧会令人觉得惋惜。
陛下自己、她的外甥、她的父亲、哥哥、长姐……他们都是天家子弟。陛下想要回到北方,北方星汉灿烂,她会去成陵为长姐扫陵、为长姐追封皇帝位。总有一天,她会出宫北巡。
她要到达平城,亲眼看一看许朝的旧都。她会去一趟云平——天家姓荀,云平荀氏,她本是并州云平人。
北方……
陛下闭上了眼睛,想象北方十月末的风声。北地的冷风吹过,风声或呜咽、或呼啸,毫无拘束……大风掠过群山、卷起所有白雪,当大风吹到她的眼前时,疼痛随即发生,寒意有如刀锋刮过脸颊。
建业的夜色冰凉如水,可吹起的夜风终究还是缺了寒意。这样的风带不来刺痛,缺少北地的风充塞天地、恣肆阔大的快意。
陛下的子女中,唯有泽晋是女儿,陛下的儿子用宾已经出宫,但泽晋在夜中依旧可以留在宫里。泽晋知道母亲离开了寝殿,带了貂绒披风出来寻找母亲。
宫人提着灯笼跟在泽晋身后,照亮了泽晋的身影。陛下感受到了亮光,转头看见了女儿,她任由女儿走过来,为自己披上了披风。
披风在熏笼上熏过,里侧是暖的。
陛下感受到了披风中的暖意,笑了一下,风不够冷,衣服却足够温暖。她让泽晋陪自己回寝殿。
泽晋问陛下:“母亲累不累?”
陛下说:“有女儿关心,不累。”
陛下记得自己曾对第五家阿岐说: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人的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的话,日子不好过。
陛下以往也曾在宫城中过夜,然而今天独立在空地上时,才察觉出宫城的夜晚究竟能有多么寂寞。
空荡荡的。
一阵夜风吹了过去,风虽然不大,整座宫城却似乎都变得空荡荡的。空荡,大而寒冷。四周不像是围着实实在在的宫殿,而是像一处处静静矗立着的巨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