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关系的行为未免太伤人,但宫阑夕面色未变,只道:“如此,微臣恭送郡主。”
楚言微微福身,转身而走,宫阑夕则等她走远了,才抱着橘猫背向往月老祠走去。
东都的两大美人站在一起,怎叫一个赏心悦目?是以周遭的人都注视着他们,见他们话只说了两三句就完,暗想:传闻明河郡主不喜兰台燕郎,这事果然是真的。
“燕郎怎么就不好了?明河郡主趾高气扬的!”路边的一个粉衣少女低声为宫阑夕打抱不平。
“因为青郎太优秀了呀!青郎可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现在的世家郎君们,有几个能比得过?”她身边的青衣少女说,“明河郡主看不上他很正常。”
“燕郎也是才华横溢的!”粉衣少女急急的反驳。
“燕郎只是字写的好,一个宠臣而已,哪比得上青郎真凭实学?”
“你!”粉衣少女急的涨红了脸,“青郎再好也保护不了明河郡主,前些日子郡主在宫中摔下楼,还不是因为他和普——”
那青衣少女听她说这话,立马比了禁声的手势,惊慌的往四周瞅去,确定没人看她们,才低声道:“这话可别再说!小心——”她悄悄地指了指上头,粉衣少女反应过来,面露惊恐立刻禁声,青衣少女连忙拉着她赶紧离开了此地。
这里的议论宫阑夕不知,楚言也不知,她坐上马车后却不知为何掀开了车帘,见到那个身影往月老祠的后院走去,怀里的猫露着一条尾巴,来回甩啊甩的,悠闲可爱。
楚言摇头而笑,放下帘子让春来驾车而行。
第8章
国公府的碧湖旁,八角屋檐凉亭里,楚言正襟危坐,看着定国公的神色严肃认真,又有些紧张,张口时喉间发涩:“阿翁,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说。”
定国公看向四周,府里的小湖风景很好,视野开阔,只要有人接近,就能清楚的看见,如此也不会被人听了去。
这么精心选择的地方,足见他这孙女说的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端坐着,腰背绷紧,挺拔如松,一如年轻时在军营里的坐姿,双目如炬,严肃的好似大敌当前一般搞笑。
……
楚言对着阿翁这副模样居然无话可说了。
定国公奇了,扬起眉毛:“怎么不说了?”
楚言的眼睛不敢看向祖父,垂眸看着膝上的双手,手指不自觉的绞在一起,道:“阿翁,我已经死了。”
她开了一个烂头,注定要接受定国公怔愕之后的一个大白眼。可是她又不知改如何开头是好。
对面的定国公看着茶壶里的水滚了,便闲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犯傻的孙女倒了一杯,亏他一本正经的等着孙女“很重要”的话。
“喝杯茶,清醒清醒。”他语重心长的说。
楚言看着冒着热气的茶碗良久无言,即便她说的没头没脑,但阿翁的反应要不要这么的……鄙视她。
“阿翁,接下来我说的可能比较惊世骇俗,您听了千万不要太过震惊。”楚言给他做好心理准备。
定国公啜了口茶,心想,还能是什么?难道要说他也死了?
“阿翁,我现在是又重新活了一次,您在我的前世里也已经……”她一想到这个仍旧难过,声音沉重下来,“您也过世了。”
看吧!他就知道他孙女会说这个,一脸“我听你认真胡说八道”的表情,配合道:“所以呢?”
不相信是本能反应,楚言忽视阿翁脸上的表情,道:“我知道您不信,但是阿翁,孙女是又活了一次,而您,”她顿了一下,“您是在我大婚那夜忽然暴毙的。”
定国公的手一颤,脸上的笑容微僵,他看向楚言,只见她一脸认真,眸中带着悲凉,泪光隐现,他的手颤抖起来,声音蓦地低哑:“你说什么?”
“医官说您悲喜交加,又饮用了太多的酒,所以才……”她咬了嘴唇,不愿回忆那夜的情景,也不愿再将那话说一遍,这么不吉利的话,她根本就不想说出来,“可我始终不信,但也无法查出什么。”
在她大婚前,阿翁把夏来和冬来都悄悄安排去了边关雁门郡的雁门城和崞城。春来和秋来没有多少门路,锦叔年老,身体在阿翁暴毙后也消沉下来,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定国公的死因。
定国公意外的沉默,直到茶碗里的热茶变冷不再有热气,他不敢问,但又必需问,声音颤的厉害:“那你呢?”
“孙女去山上还愿时,被人杀了。”短短一句话,她的睫毛颤了又颤,谎话说出来后却很轻松,她与赵怀瑾当在此话之后再无纠葛,所以她又笑了,看着震惊的定国公表情,眼睛明亮水润,带着三分调皮埋怨道:“阿翁,您心心念念的好孙婿可没保护好为我,我才不要他呢!”
定国公心里酸涩,看着笑容清浅的孙女,下意识的反驳:“别说胡话了,好好的……”
“阿翁不信?”楚言露出一抹苦笑,“在瑶光殿摔下来后,我突然发现我回到了十四岁这年,恍如做梦,直到亲眼所见阿翁健健康康的,才敢相信。阿翁,我死时才十九岁,上清宫里,被一个蒙面人一剑刺入心口。”
定国公双目睁大,万想不到孙女居然会被人残忍杀害,他全身颤抖起来,想要再说她胡言乱语却无法开口,他甚至心生一丝退怯,许久他才找回声音:“你……”却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阿翁相信茜茜说的吗?或者认为人能重活一次是无稽之谈?”
定国公嘴唇微动,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
楚言垂下了眼:“前世您……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也恨自己太没有心,活的糊涂,阿翁,您是不是知道,您会在我成亲时……”她闭了眼睛,“是不是知道是谁加害于您的?”
虽是问话,但也是肯定。
定国公面上抽搐,转头看向亭外波光潋滟的湖面,闪耀的光芒刺的他眼睛有些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忍住酸涩凄楚,却仍是露出了一抹凄凉的笑意:“傻孩子,阿翁怎么会毁了你的婚礼呢?我怎么会在你大婚当天……死呢?”
“可是您为什么不做反抗呢?这几年,您都有些消沉,在我成亲前提前将夏来他们派往雁门郡,我曾一度认为,您是……自杀的。”她曾以为阿翁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不可违抗之事,所以选择在她成亲那天“突然暴毙”,后来觉得不可能,是因为这样的话,她就坐实了民间她克六亲的话,阿翁怎么会这么对她呢?
定国公面露无力,一向清明有力的眼睛也浑浊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原本楚家可安然无事,只是四年前我锋芒太露,难免不被人防备,只能选择碌碌无为。”
四年前,太子与二皇子造反,他带兵进宫,拿下了造反的两位皇子,之后圣上对他便不无防备。只因他没有兵权,仅仅是凭他定国公一人的威信、楚家两代的忠心,便调动了驻京的南衙屯卫军进宫解救了圣上,这样的威名哪个皇帝不会顾疑猜忌?可圣上是明君,他虽然不放心,但又不得不嘉奖于定国公。
当年赵九翎接到消息来找他时,他有过犹豫,也知道依圣上的性子事后会怎么猜疑,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进宫营救圣上。
楚言泪光闪烁,她就知道是如此,不然还有谁能压下此事?给了一个酗酒猝死的草草说法。可恨阿翁一生戎马,却落了个那样可笑的下场,不得安享晚年。
定国公看她悬泪欲泣的样子,眼中满是溺爱,他想问她疼不疼,却又问不出口,只觉胸口闷的难受,根本不敢想一下孙女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他露出慈爱的笑,轻声道:“难怪你性情大变,我还以为你真是摔坏了头脑呢!”
“阿翁相信我说的了?”一缕泪水从她的眼眶溢出,她赶紧拭去,不想让阿翁太过伤感。
定国公心里仍处于惊涛骇浪之中,事实上他确实有想过等孙女婚事一了,看到他的重孙出生之后选择“病逝”,以免圣上太过忌惮可以空口调兵的楚家和文臣之首的赵家的联姻。若不是圣上对赵九翎放心,这门婚事不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订下。
“你不会骗我的,不是吗?”何况是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然。”她定定的说,接着又问,“那您对有人要杀我有何看法?是谁要这么做呢?”
定国公皱了眉:“你一个深闺女子能碍着谁?也只有儿女私情了。普安公主前世如何?”
楚言也是想到了这里,前世她提出了和离,但直到死时也没拿到和离书,赵怀瑾不愿跟她和离。
“普安一直没有出降。”
定国公面露讶色:“普安一直未出降?”
楚言点头,普安那么倔强坚定,也是出人意料。
她正想着,不妨定国公咳了一下,面上忽然带着不好意,虽然与孙女向来亲近,但问起这样的事,他仍旧老脸一红:“那个……二郎对你可好?你和二郎可有孩子?”
楚言睫毛微颤,原本还在撒谎与实话之间犹豫,可阿翁这么殷切的问话,让她说不出上辈子与赵怀瑾的事情。
她就知道阿翁对赵怀瑾期许厚重,如果阿翁余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可以托付之人,而那个人就是赵怀瑾的话,她无法说出真相,也不认为她说出来,阿翁能告诉她为什么赵怀瑾会那样对她,阿翁若知道她婚后会有什么遭遇,又怎会让她嫁给赵怀瑾?
她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道:“就知道阿翁最关心的是这个。”
“阿翁最关心的当然是你过得好不好了。”定国公难得带了点忐忑不安,已经听到了最不好的事情,但还是再怕听到她过得不开心。
她先问道:“阿翁觉得赵怀瑾是个什么样的人?”
定国公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瞅了她一眼,回道:“二郎呀!为人稳重,品性端方,我一直都很看好他,将你托付于他我才放心。”
楚言眼中闪过一抹苦涩,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可是周夫人不喜我,今次我不想嫁到赵家了。”
定国公愕然,周氏刁难她?他虽知道婆媳关系难处,但是没想到孙女会这么的排斥。
“二郎向着你就好。”他哑声说道。
“可我不是跟他一个人过日子,赵家还有周夫人,还有赵三娘,我每天都要面对她们,为人子、为人兄,阿翁说,他要怎么向着我呢?”
楚言想起前世她一开始还很想靠近周氏和赵望月,试图友善相处,然而她们的不喜,在府外去别家做客时都能感受到,若不是担心名声,若不是担心赵相训斥她们,她们的态度就不仅仅是不喜了。
定国公哑然,片刻道:“就算是别的家宅,你也一样要面对这些。”
“所以我在想,不如招婿,凡事我说了算。”楚言面露疲倦,除了赵怀瑾,还令她疲惫的,莫不过是周氏既讨厌她,又不时的说她生不出孩子,若不是顾忌楚家昔日的名声,只怕连楚家都要讽刺上了。
定国公愣愕一瞬,断声道:“胡闹!想都别想!”
第9章
楚言愣住:“阿翁?”
定国公目光悲痛,沉声道:“我所希望的,只是你能如寻常人家那样,过得普通安稳,而不是被爵位累及,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定国公面上三分涩然,三分无奈,不必多问了,只怕前世他死后,孙女过得并不好,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话?他甚至想不出孙女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有这种惊人的打算。
“你难道要这一生都与别人与众不同吗?”
楚言如被当头棒喝,心里蓦然紧缩。她出生后因父亲而被特封为异姓郡主,随后圣上又特许她所出之次子可以继承爵位,出嫁时全按公主出降的礼制,抬嫁妆的队伍足足有天街那么长……确实一直与平常人不同。
定国公看到孙女怔然的神色,面色稍缓:“我曾经以为,我闲居家中置身事外,便可安然无恙,谁知并不如此,”他叹笑道,“我还是得振作起来,保护我的茜茜,谁敢欺负你,阿翁就打回去!”
“阿翁……”
“招婿一事我不同意,等过几日我往仁和坊去一趟。”定国公道。
“您……要原谅那边?”楚言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翁要做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楚家是在楚言曾祖父那一辈分的家,那时候楚家式微,曾祖父与哥哥分了家,曾叔伯分到了大部分家产,而楚言的曾祖父则过得很辛苦,年少的定国公都得下地干活才能维持生计,曾祖母没熬几年就去了,连副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
好在定国公长大后走了从军这条路,他们这边的楚家才扬眉吐气,功绩赫赫,威震西北。
不管定国公在战场上多么豪气冲天不拘一节,但对于曾叔伯当年对曾祖母的见死不救仍耿耿于心,一直不与仁和坊的楚家破冰,老死不相往来。
今次要为了她,与那边和解吗?过继一个儿子来。
定国公摆了下手,道:“这家里还是需要有个姓楚的小子来跑腿呀!”他这双腿越来不中用了,就是夏天哪一日下了雨,他这膝盖也是疼的。
楚言眼神黯然:“只恨茜茜不是男儿,不能为阿翁分忧。”
“说什么傻话呢!”定国公骂了一句。
“可是若过继,那爵位该如何?只怕圣上会不悦。”
一门双爵,却无男丁。这两个爵位不可能都被旁系血脉继承,虽然圣上恩宠,但为了避免被人觉得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定国公舍弃了自己的爵位,留住了儿子的追封,从来都没有打算过继。
如今若是过继,圣上会怎么想呢?
定国公看她的眼神有些悲哀和怜惜:“你呀!太看重爵位了,这是执念。既然老天开眼,让你重活一次,这个就放下吧!爵位并不重要,你过得开心才是阿翁最想看到的。”
孙女这般看重爵位,只因她自己也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子?定国公几不可微的叹喟,他没有在她面前说什么,府里的下人也不敢说什么,但不代表外面的人不会嘴碎的说什么。那么多风言风语,她必然会听到。
楚言愣怔一瞬,道:“我怎么能放的下?这是阿翁和父亲辛苦得来的,我怎么可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