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们神医很怕我和冯将军吧?”
“……”
“你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怕我们吗?”卢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陈猛身后,手放在陈猛的肩膀上,轻声在他耳边道,“因为我们跟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啊。对了,不只是我们,孙光也是啊,所以他才会让你们厚葬孙光啊。”
孙光是个懦夫,他自杀这件事,一直被卢斯认为是他良心发现,但是,孙光怎么早不发现,晚不发现,都跑到中原来了,这才发现。现在看来,他与其说是自己跑的,不如说是让神医丢弃之后,杀掉的。
卢斯明显的感觉到,手下的肩膀一僵,看来陈猛是真的知道很多关于神医的事情。
“神医不能让这世界变得更好,你们就能做到吗?”陈猛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看着卢斯。
“按照神医给你的历史,现在的中原,难道没有变得比他说的中原,更好吗?到底是谁,在努力的想让这个世界更糟糕呢?”
陈猛的眼睛瞪大,他摇晃了一下,后腿几步,这下正好坐在了卢斯刚才坐的凳子上。对一个坚信拯救世界的人来说,没什么比让他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在毁灭世界,更能打击他了。
陈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卢斯第二次抬脚朝外走,要让这人自己思考。
“等等!”陈猛也第二次叫住了卢斯,“我说……”
第275章
卢斯猜对了,神医带着“毒人”去了边关。他要让边关乱起, 放蒙元人过关——神医已经失去了蒙元人的信任, 他想要用这种手段, 重新获得新任单于的信任和尊重。
“……我所知道的地点、路线,人员, 都在这了。”陈猛坐在地上,长吐了一口气,“我要死了吧?”
“嗯。”卢斯点点头,“你不值得信任,又知道得太多, 不能留你的命在。不过那位神医毕竟依旧在逃,所以你还能活上一阵。有什么遗愿未了,你可以说出来, 我会尽量满足。另外, 既然这些都说了, 王斜的孩子在哪,你依旧不准备说?”
“那孩子……我没给任何‘自己人’,我把他……送给了一户无儿无女的农家。我观察那户农家的时间不长,也有可能送错了人。但不管他被如何对待, 他这辈子都会比他爹, 比我们这些人过得好……”
“王斜临死前曾经将孩子托付给我无常司,寻常人家的平凡生活,还是无常司里的平凡生活,你可以想一想。”
无常司但凡是孤儿, 来历都比较特别。无论是苦主的孩子、被解救却没了归处的孤儿,还是害人者的孩子,这些孩子的出身来历都不好或者不能让旁人知道。在那附近住的人也都是无处可归的苦主,污点证人,还有些情非得已的凶手,这些人也都会有意的照顾与回护这些孩子。
卢斯几次私下里派人去看,那些村子里的人员如此复杂,却都有些桃园的意思。
“……让我想想。”陈猛低头道。
卢斯也不催促,他说这句话只是因为和王斜的公平交易,王斜努力的活,他照顾他的儿子。
但如果陈猛死活不说,他代替孩子做的选择也确实不算错,卢斯也不会再提。
卢斯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成功离开,他将新得的消息传给了太子。
卢斯传的时候是口述,但太子接到手的,就是传讯人手写的了。太子拿着这份新口供,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骂完了之后,太子火烧屁股一样蹦起来,赶紧吩咐人手向着边关传讯了。
边关这些年阴谋阳谋也闹了不少,上到靖王,下到普通士卒,都提着心,稍微看着眼生的野菜都没人吃,出关入关之人的查探更是严格,那陌生人都得四五双眼睛紧盯着。
可这种把病人直接弄进城的,靖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看完了信,靖王揉了揉眉心:“也是我们狭隘了,过去蒙元人就曾经将有病的牛马掺和到我们牧场附近的牛马过,史上也有记载将病牛病马投入水源的,能对动物如此,对人……也算不得什么。”
“王爷,这要查……每个进城的人都宽衣解带?男子还好,女子……从下头寻一群婆子来?”陈同将热茶放在靖王面前,站起来帮他揉着太阳穴。
“愿意办这事的婆子,拿的都是卖命钱,就怕对方也出得起这卖命钱。这时候就越发感觉出女无常的好处了,要不然咱们也弄个女营?”
“也是。”陈同点头,若是被查到的人直接说“你查到我了,那就是也要染上瘟疫了,必是要死的了。反正都是要死,何不拿着我给你的钱,给你的儿孙,也让你的儿孙将你风光大葬。即便没有儿孙,也能让你剩下来的日子过得富富裕裕。”
两人一合计,最后决定去寻那些家里虽然没了男人,但是儿女众多,且家风正直的孤寡之家。男子那边的审查也不用真正的正卆,而是用伤残之人。且这些人都不是普通士卒,而是家里的男人或本人,原本就有个小官职在身的。
他们都是得到军中多年照顾的人,而且如无意外,他们还需要更长时间的照顾。这不是一点钱财可以买通的。且这些人来去都要换下全身的衣物,要洗澡,
再具体如何,那就是边关的事情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得让人抓不到,却有时候又如老牛拉车,缓慢到如同煎熬。如今对卢斯来说,时间给他的感觉却是两者兼有。既是太快,冯铮身体上的的疱疹一日恶化过一日。又是太慢,这点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大夫们研究出来什么。
卢斯再怎么觉得自己想通了,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却依旧是难以接受的。
卢斯把陈猛的情报传出去就没有再管其他,就连监狱里的总体事宜,他也已经交给了轮班进来的薛武贵,他自己彻底钉在了冯铮身边。
薛武贵也来劝过卢斯,对他的劝说卢斯没生气,但也没当一回事。对无常司来说,要是黑无常死了,自然剩下来的白无常也就更加重要,所以他们的劝说是理所应当的。但对卢斯来说,他的黑无常要是没了,那他一个人的存在真的是毫无乐趣可言了。
毕竟他是经历过两个世界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也只是想活下去,可是为什么活呢?大概只是一种本能吧。等到见到正气小哥哥,他才意识到了活着与活着的不同。生活对他来说不再是本能,而是一种乐趣。
就只是跟他呼吸同样的空气,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由俭入奢易,他的奢就是冯铮。若再要,由奢入俭……那和要杀掉他又有什么不同。
“……别说得那么吓人。”冯铮笑。
“原来我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啊?”
“你这个样子……你喜欢的要是个坏人呢?”
“怎么可能?我喜欢的就是正气小哥哥啊。我就喜欢好人。”
卢斯并不是那种自己没有就从别人身上找的心里,只是,他坏人见太多了,长得帅气质好的坏人也见过不少,但他没觉得那些坏人邪魅迷人,坏就是坏,烂心的苹果外表看起来也是好的,咬一口发现烂掉了,谁会去吃光光?
“那我如果只是伪君子呢?”
“又傻、又……不是那么白、又甜滋滋的,你哪伪了?”
“我……”
“嘘……别说这些了,别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说,可是没办法,你就让我做个爱情脑吧。反正李铁已经长大了,太子和周安会回护着高兴的,其他孩子也各有各的缘法。无常司也已经上了正轨……”卢斯握着冯铮的手,额头抵在了冯铮的手背上。
“我是痞子啊,我本来就没什么大局观,事业心的,我本来就该自私自我的。而且我好吃懒做,怕苦怕疼,如果……那太疼了,我受不了的……”
卢斯不去触碰那个“死”字,冯铮本来想说“像我这么普通的人,你若不是只看着我,而是向四周看一看,很快就能发现第二个的。”可是他感觉到手背上一阵冰凉。
这些天,卢斯的眼睛经常是肿着的,这男人面对生死都是冷静自持的,如今却往往做小女儿态,只能说是丈夫未到伤心时。还是……别让他伤心了。
“我的不是,我不会胡思乱想了。听说送了冻梨来,给我拿上一个可好?”
“好!我这就给你去拿!”
卢斯转身跑走了,不多时就端着一小盆的冻梨回来了。但他没直接拿给冯铮吃,而是坐在一边,将冻梨切成一块一块的,他戴着大手套,手上拿着小刀有些笨,可因为他极其的仔细认真,慢是慢了点,却并没切坏哪怕一点。
切完了,卢斯端过来,一块一块的喂给冯铮:“梨子性凉,别吃太多。”
冯铮吃着的间隙过跟卢斯笑:“你既然说了别吃太多,那别端一大盆过来啊。”
“你吃剩下了,我……”他没法吃,在说话都不能靠太近,刚才抓着冯铮的手已经算是已经算是过分的情况下,两人根本无法分食,“我给别人吃。”
“嗯。”
其实冯铮就吃了两口冻梨,剩下的卢斯不会再喂,冯铮……也确实吃不下了。
卢斯端着一个盆,出来随手让人给病人们分了,他进了尽头处的一个房间——这两天已经有新的病人死了。
其实正确来说,他们不是病死的,而是自己作死的。这些人不是最体弱的,但却是最胆小的。他们日日惶恐非常,不好好吃,不好好睡,日日啼哭哀嚎,病情还没如何恶化,人的精力就已经不行了,然后稀里糊涂的,就没了性命。
这些人本该干脆的裹一裹直接送到外头去烧掉,但有个老大夫,这时候偷偷地找到了卢斯,想要一具尸体,看一看具体的患病程度。
卢斯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解剖病死者的遗体。面对老大夫的要求,卢斯在把权力转交给薛武贵后,唯一的唯一插手——他不只是把那一具尸体交给了大夫,还规定把所有病死的尸体都交给大夫。
第276章
会主动提议解刨的大夫,绝对是个宝贝。卢斯没让他自己动手, 而是给他分派了几个副手, 这些人都是死囚。该有的防护也不少他们, 但毕竟时代所限,没有塑料之类的防水材料, 戴着再怎么厚实的手套也总会有被鲜血和脓水浸透的时候,会有被感染的可能。
这些死囚,只要他们活下来,那就能给他们自由。对于这一点,无常司已经是信用良好了。
有的死囚不干, 总觉得至少还能挨到今年秋决,还有半年多好活。有的死囚愿意来搏一搏性命。
而一开始是只有方大夫偷偷干,后来也不知道是他嘴不严还是怎么回事, 所有在监狱里的大夫都参与了进来。毕竟这疫病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 卢斯都不知道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有多吓人, 明摆着就是要是冯铮死了,这监狱里头的人,除了无常之外,都要跟着陪葬的架势!
“方大夫, 可有发现?”
方大夫是个中年的大夫, 不算高,一张方脸,还肤色极黑,看着与其说像个文化人的大夫, 不如说更像是个农夫或者行脚商人。
“这病先走肝,再行……哦,还是很有些发现的,尤其在用药上……稍后学生再与几位同僚商量一番。”
方大夫一开始想掉书袋,后来还是想掉书袋……总算他意识到了对象不对,直接说了结论。
“麻烦大夫了。”有发现就好,而且听这位大夫的语气,是松快了很多的那种,那就说明他不是搪塞,而是真的有所发现。
“几位大夫辛苦了。”卢斯拱了拱手。
可卢斯没想到,等到下午的时候,方大夫与另外几个大夫又主动找他来了——这几位大夫对他比较畏惧,轻易不会找上来。
他们表示,最后商量出来的是两个方子,而且这两个方子的差异还挺大的,一个是收敛的,一个是激发的。
简言之,一个是压制天花的,另外一个则是让天花的毒性短时间内释放的。
两边的大夫说的话都挺有道理的,收敛的说:“既然是治病,那当然是得朝好里头治,那当然就得是收敛了。”
放任的说:“这天花本身,其实只要扛过的就能好,麻烦的是后头天花创伤越发严重,内外溃烂,其它的病都跟着来了,病人体力也不成了,这才支撑不过去。不如在早期,病人的体力和精神都还好的时候,让痘疮一气发了出来,过后调养也就是了。”
“你这话说得轻巧,痘疮一气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其余病症不会跟着发起来?这一但都发起来,病人就能撑住?!”
“你那收敛的药早已有之,但病人要么从外发改为内发,五脏都烂掉了!要么一时不发,表面转好,但要不了多久,痘疮之毒又会发作,且来势汹汹!届时病人已经体弱气衰,哪里承受得住!”
两边的大夫本来就打了半天了,到了卢斯面前,这又打起来了。
卢斯看着他们打,虽然他不太懂药理,但两边的人是个什么意思,卢斯还是明白的。
“把现在的病人分成三组,一组照旧治疗,一组收敛,一组激发。”说完卢斯又道,“你们可以选择看起来最适合你们治疗方式的病人。若是都看上了就抽签。”
这算是各打五十大板,但这也是最恰当的选择了,两边的大夫跟看仇人一样,对着对方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各自去了。
这些大夫之后的行动还挺快,当天下午就已经把病人分好了组,当然,两边都挺有眼色的,没把冯铮算在其中。
原来以为这个效果得有七八天才能显现出来,但大概是在这里的都是中期的病人,所以,只是三天,实际上从第二天开始,效果就约莫展现出来了。
一开始是激发的那边,病人的痘疮即使没有发展道面部,但也开始大范围的溃烂。收敛的那边因此士气大盛。可当天下午,收敛的那边同样有病人开始出现大面积溃烂的痘疮,甚至比激发的那边还要严重。
等到转过天来,都有病人死亡。
但是,解刨之后,激发那边的病人内脏状况看起来还好。反而是收敛的那边,原本同样状况的病人,现在内脏毁坏程度要严重得多。
由此看来,激发那一组其实不至于死的,更多的人很可能是看见自己表面的创伤与皮肉的疼痛,自以为死亡,丧失了求生意识。收敛的那一组,才是真要死的,内外皆发,人都烂透了。
看过了身体的状况,选择激发的那组大夫没觉得高兴。收敛那一组的大夫可是真的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受不了了,因为过去病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是看不出来的,对人的死活,大夫的表示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如今这尸体剖开,那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这人就是他们用错了药,治死的。
看到两种案例,卢斯对方大夫道:“给冯将军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