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不知道周嘉暄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想等周都督回来再说。
李昭合上名册谱,抬起头,望着窗外日光下一片金灿灿的黄叶,感慨道:“南方富裕安宁,节镇归附,朝中三权分立,制举开始实行糊名制……这盘棋,已经盘活了。”
理想中的太平安宁,指日可待。
九宁心中一动,双眸凝望庭院阶前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花树,出了一会儿神。
是啊,棋局已经盘活,新朝进入正轨……所有事情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可她却觉得不安。
早在数月之前,大婚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周嘉行急着出征,她不想让他多想,没有表现出来。
李昭起身告退出去。
身后传来九宁的声音:“兴庆宫的那些郡王,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李昭愣了一下,转身。
九宁斜倚凭几,坐在黑漆长案旁,深秋淡金色光线自窗扉漫进内室,笼在她身上,她穿着家常服饰,戴小冠,周身隐隐有光泽环绕。
她推开奏折,问:“他走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李昭望着她,半晌,点点头。
“周将军找到那些郡王,养在兴庆宫中,他们都是宗室远支子弟。”
他顿了一下。
“周将军说,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从中挑选一个认到你名下……”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九宁也能猜到。
如果周嘉行出什么意外,那么她可以从远支中挑选一个郡王册为太子,继承人确立了,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她并不是贪权之人,只要保持基本的理智,进可把持朝政,退可禅让帝位,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
“我以前怀疑过他的用心……他待你,倒是真心实意的。”
李昭笑了笑,掩唇咳嗽,缓步走出去。
九宁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数月来缠绕在她心中的不安再次涌现。
她坐着发怔,突然站起身,翻出周嘉行的上一封信。
信中他寥寥几句说他连续攻克几座重镇,不日就能进围太原。然后就三衙主帅人选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提醒她需要提防的事。
他每天都在忙,忙得吃顿饭的时候都在看战报,尤其是出征之前,他常常一整天不见踪影……
原来除了调兵之事,他还忙着未雨绸缪,忙着巩固她的地位,他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到了,事事安排得周到。
他走后,一切有条不紊。
临走的前一夜,他有力的胳膊抱起她,把她抵在内室墙上,和她交颈缠绵。烛火烧了一夜,她很丢脸地哭了,咬他的胳膊,他在床上很强势,一言不发地索求,让她不由得想起他当初逼她留在他身边时的强横。
那时他满身的戾气仿佛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一再让步,只要她许诺嫁他,他就收敛起掌控欲,不会和那时候一样二话不说就扛起她,禁锢她的自由。
她说她害怕,她想要以前的二哥。
他就真的变成以前的二哥了。
她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没有笑话她,一点一点教她怎么防备大臣。
那晚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肉里,吻游走过她全身,积蓄在那具年轻健壮的身体内的激烈渴求蓬勃旺盛。
似燎原的熊熊烈火,让她几乎要化成一汪春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只能感受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卷发贴在自己脸上,他的肩膀硬实,怎么拧都拧不动。
事毕,他揽着她,嘱咐她很多事情。
就像……就像……
九宁脸色苍白。
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觉得心口很闷,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又喘不过气来的酸疼。
金乌西坠,光线渐渐变得幽暗,凉风吹拂,廊前落花满阶,枯黄叶片也随风飘洒。
侍女请九宁用膳,她没有胃口,只用了一碗葵汤。
睡前她让侍女送来菊花酒,喝了几盅,仍然觉得闷闷不舒,找了本志怪靠坐在床沿边看。
床前一架鎏金莲花小银灯树,蜡烛静静燃烧。
她看了几页,神思不属。
一阵风从罅隙里吹进内殿,幔帐轻轻晃动,满室幽寂。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淡淡银光闪烁。
身姿挺拔的男人拂开低垂的锦帐,走进昏黄的烛光里,浅色的双眸,目光温和沉静,“又在夜里看书?”
九宁呆了一呆,放下书,“二哥。”
周嘉行走到床榻边,身上还穿着甲胄,胡子拉碴,满面风霜。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眸光很平静,又仿佛涌动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九宁抬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手胡茬,“你瘦了。”
周嘉行看着她,俯身紧紧搂住她,温柔地吻她的眼睛。
“你疼不疼?”
他放开她,揉揉她的头发。
九宁莫名觉得心酸,抓着他的胳膊,“什么?二哥,你问什么?”
他垂眸看她,眼神又清又亮,闪动着盈盈波光。
“疼不疼?”
九宁摇摇头,“不疼……”
周嘉行神色缓和了点,“用兵的事问都督和皇甫超,朝政让李昭去操心,嫌累的话,什么都不要管,怀朗会安排好。”
九宁愈加糊涂,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喉头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伸手抱他。
周嘉行对她笑了笑,拍拍她,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别怕。”
唰啦一声,蓦地刮过一阵风,幔帐被高高扬起,烛火熄灭,冒出一缕缕青烟。
“陛下……陛下……”
多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摇醒和衣而睡的九宁。
九宁猛地睁开湿漉漉的双眼,看着眼前多弟写满担忧的脸,神情木然,眸光流转,扫一眼幽暗的寝殿,视线落到那座镶嵌美人图的落地屏风上。
空荡荡的。
二哥呢?
她嘴巴张了张,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政事堂和枢密使的叙述部分引用史书原文。
第148章
香堂内, 鎏金镂空香炉里喷吐出袅袅青烟,清冷香气氤氲缭绕。
时值深夜, 殿中数百支蜡烛烧得滋滋作响, 烛火辉煌。
宝幡轻轻摇动,暗影如水波, 静静流淌。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灯前静坐翻译佛经的青年僧人, 风骤入, 满室烛火晃动。
雪庭放下手里的书卷和紫毫笔,清澈眸子倒映着闪烁的烛火, 面容平静。
他站起身, 僧袍下摆拂过面前摆了一叠厚厚纸稿的横几。
卷帘高高扬起,一道窈窕身影快步走入殿中, 走动间,海棠红斗篷底下隐约闪过缕金花笼裙的裙襕, 脚上却是一双乌皮靴。
她没来得及换衣就过来了。
雪庭迎上前,眉头轻蹙,“怎么这时候来?”
九宁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脸, 脸色苍白, 鼻尖微红。
雪庭怔了怔,扶住她的手臂,皱眉:“你哭了?”
九宁微微轻颤, “叔叔,长安城中, 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手中的胳膊在轻轻发抖,雪庭眉皱得愈紧,扶她走到横几前,让她坐下,端起红泥小火炉上的鍑里泡着温茶的贴金双鸟瓷壶,斟了一盏热白水送到她手里,让她握着茶盏。
“出了什么事?”
茶水的热度一点一点传递到手心里,九宁一身冷汗,喃喃道:“安排好朝政以后,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雪庭不语,矮身在她身旁坐定,取出一张锦帕垫在她手腕底下,拉开宽大的袖子,手指搭在她皓腕上。
“我没有不舒服……”九宁摇摇头,道,“我梦见二哥了。”
雪庭收回手,帮她掩好袖子,眉眼低垂,神情不变,温和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出征在外,你担心他的安危,想得多了,自会梦里相见。”
九宁闭一闭眼睛,“叔叔,二哥不只是摄政的大将军,他还是要和我执手一生的人……我……我……”
她嘴唇颤抖着。
起初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是喜欢他的,但是她的喜欢和他的并不对等,她几乎崩溃,不想去面对他,如果他一直是以前的二哥,那该多好呀!
没有纠葛,没有痛苦,没有心烦意乱,就这样和和美美的,一辈子当他的妹妹。
那她就不用愧疚,不用觉得欠他良多,不用害怕一旦打破界限,以后可能无法收场。
与其说她在怕周嘉行,不如说她害怕的是感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