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木秋林骑马跑过来,满脸惊骇的少年叫道:“有大队军马朝这里过来,看样子好像……好像是皇上的禁卫军。”
衡秀愣了一下,看向萧彦宁,“是五月哥哥?”
萧彦宁点点头,衡秀连忙拉住萧彦宁的手,咬牙道:“咱们快走。”
萧彦宁摇了摇头,“你中了毒,和五月去金陵疗毒。”他的声音虽然轻,语气却不容反驳。
衡秀道:“可是有顾係风找你麻烦,你也很危险。”
“无须你担心,我的生死,也无须你计较。”萧彦宁一拂衣袖,好像有些不耐烦,对那名疾驰而来的马上年青人朗声道:“将她好好送回川蜀,要是伤了一丝一毫,你知道后果。”
骑在马上的五月闻言面不改色,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萧彦宁一眼,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衡秀的身上。
“衡秀,跟我回去。”五月勒马停下,言简意赅。
衡秀站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萧彦宁一个人朝远处走去的影子,她一行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出鲜血。
五月心中微微发涩,他跃下马背,上前扶住衡秀的胳膊,“跟我走吧。”
衡秀被他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脚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去金陵。”
五月的眸子暗了几分,但他还是保持着一位帝王应当有的优雅与冷静,对衡秀耐心解释道:“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去金陵疗伤,然后再送你回蜀中。你出来这么久了,沈先生和姑姑很想你。”
衡秀转头对呆若木鸡的木秋林道:“你不是说要带我闯荡江湖吗?咱们走。”
木秋林反应了半天,才讷讷地道:“不太敢……”
衡秀走过去翻上木秋林的马背,对五月道:“五月哥哥,我不去金陵,也不回蜀中。天下之大,我的见识实在是太少了。你放心,我身上的毒无碍,李师父教给我的功法,可以化解百毒。”
“你要去哪?”五月的声音暗沉,刻意压抑着什么。
衡秀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方,她微笑道:“我要去东吴。”
第98章 桂子酿 东吴
字数:2020
东吴的雨很大,那一天,少年木秋林在东吴阴山谷的入口处,挖了一坛子桂子酒。
十五年陈酿,与衡秀同岁。
在以后的江湖上,只有木秋林一个人的江湖,他常常会想念东吴那年的大雨,以及雨中与衡秀的对饮。
少年在那一次别了小姑娘之后,此生与她再无重逢,但是木秋林回想起来,时间断在那年大雨,刚好。
少年走后,衡秀在雨中呆坐了许久,她在阴山谷的茅庐中住下,等一个人。那个人说他会请她喝酒的,他对她说过的话,不会食言。
春来秋去,草木荣枯一轮回。深秋的桂子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谷中的桂树下,正细细地收集桂子。桂子是极好的。
她一粒一粒,挑的仔细,忽然感受到异样。衡秀猛然抬起头,微微瞪大了眼睛,手中锦袋坠地,黄灿灿的桂子从袋中洒出。小姑娘透过桂枝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个男人,笑容慵懒地站在她的对面。
他叹道:“在这里干什么?不回家了?”
“我……在酿桂子酒?”小丫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揉了揉,愣愣地道:“你回来了……”
正是萧彦宁的男人点了点头,“没什么好逛的了,我还是回来吧。总不能让你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衡秀喃喃道:“这是爹爹送给娘亲的地方,我不算是鸠占鹊巢。”
萧彦宁瞪眼道:“后来我住在这里,这地儿就是我的。”
衡秀道:“那就是你鸠占鹊巢。”
萧彦宁笑骂了一声,“真是个难缠的姑娘。”
衡秀愣愣地道:“你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他摆了摆手,“你偷了我的桂花酒,我总要讨要回来才是。”
衡秀眉眼弯了弯,“你的桂花酒是陈酿,我要还你,也得等十五年。”
萧彦宁“嗯”了一声,随意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十五年,很长,也很短。”他抬头望着这处山谷,头上藤蔓交缠,虽然已至深秋,依旧阴阴翠润,投影生凉。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这谷顶的藤蔓,总是砍了生,生了砍,没完没了。要是长时间不打理,谷种的草木见不到阳光,会死的。”
他说话的语气,沧桑之中带着释然。
衡秀走到他的身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的脸,“我不太会打理。”
萧彦宁勉为其难道:“那我教你好了。”
衡秀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眶,“萧彦宁,你快死了。”
萧彦宁勉强支撑的精神顿时萎靡下去,他握住小丫头的手,“谁能不死呢?我活到如今,原是赚了。”
衡秀无声地哭了,以前她总喜欢嚎啕大哭,可是经历了世事变化的小丫头越来越懂得,越是无声的哭泣,越是伤心断肠。
她摇头,嘴唇颤抖:“我……我去请李师父救你……”
萧彦宁笑着摇了摇头,“李宣宗是个僧人,佛主讲求因果轮回。我早该入地狱的,你去找他干什么?等我死了念经度化我吗?”
衡秀泪流满面,紧紧攥着萧彦宁的手,流泪不止。萧彦宁微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大约是回光返照,让我更加想明白一些事。衡秀,我本以为要误了你一生,但是现在看来,似乎要伤你一生。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你好好记住。”
衡秀只是摇头,“我不听,我不听。”
萧彦宁轻声道:“我这个人,脾气很犟。认准了什么就一定不能变,你别学我,太傻了。就比如前些年咱们遇见的那个少年,他其实挺好的,我听说他在江湖上逐渐崭露头角,少年人意气风发,你们才是一样的人。”
“你娘啊,很好,我很喜欢她,是真的很喜欢。但是我这辈子没有得到她,我也不觉得遗憾,反而有时候想想,她圆满了,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我想,你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衡秀,你是个很乖很明理的姑娘,这就是沈筑女儿的好处吧?你那个爹,除了有时候冷血一点,对你娘还是挺好的,基本上没什么缺点,嗯……唯一不如我的,可能就是长得没我俊吧。”
“你别哭,小姑娘家,总是爱哭鼻子。还总是强调你长大了,在我看来,不还是当年汉中城深巷里撅着屁股玩蝈蝈的小女孩嘛!我告诉你,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你娘欠了我一份情,我本来没想让她还我的,但是上天就是爱捉弄人。把你给送来了,整天在我眼前晃啊晃的,碍事。但是,却一点都不讨厌,要不是你,我瞎了的那几年肯定就无聊死了。”
“衡秀,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桂子树下吧。你娘喜欢桃花,我娘喜欢梅花。我这一辈子,除了你这个丫头,大约只有我娘和你娘对我好些。但是我娘算计过我,你娘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还是付予春泥,滋养你的桂树比较值得。算是还你的情。”
“别哭!我喜欢你笑,你笑得时候,腊九的寒梅都多了暖意,你要常常笑。记住,衡秀,无论如何,都要拥有一份平和的心境。你要听话,要过得开心,这辈子才没有枉度。”
萧彦宁嘀嘀咕咕说到最后,衡秀已经泣不成声。他勉强站起身,“把我扶到树下,我靠着树歇一会。”
衡秀费好大的劲才将萧彦宁扶过去,他颓然靠在树干上,对衡秀笑道:“桂花树下观中秋月,我萧彦宁不负此生。”
衡秀倚在他的怀中,脑袋使劲往他的胸膛中拱,她小小年纪,从不知道,比生离更苦是死别。
萧彦宁温暖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嘴角含笑,他口中哼起一曲《菩萨蛮》,这是他母妃喜欢的曲子,也是母妃死的时候宫廷里演奏的曲子。他用这支曲子怀恋一个人,恨一个王朝,并最终颠覆了那个王朝。
衡秀抬起头,远处,一个背着书箱衣衫褴褛的女郎匆匆赶过来。她右手手中握着一管笔,左手拿着一卷书册,对萧彦宁笑道:“我来补一个结局。”
第99章 桂子酿 忘川
字数:2708
萧彦宁叹道:“《桃花雾》已经有结局了,很好。”
那女郎在书册上龙飞凤舞写了一段文字,才郑重合上书册,“桃花雾要是没有你的结局,有些遗憾。”
萧彦宁微微一笑,“你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搭桥的梁,渡人的船。促成她姻缘美满,便知足。那之后,梁木任雨蚀,孤舟随水流。管他做甚!哈哈。”
女郎捡起衡秀丢在地上的桂花子锦袋。她在手上掂了掂,笑问衡秀:“借我二两桂子,如何?”
衡秀木然点了点头,女郎笑道:“好,那我回赠你一生怀恋。”
说着,女郎如一阵风,飘然离去。
衡秀望着漫天纷飞的桂花,光影在她的脸上流转。萧彦宁叹道:“何必一生怀恋,我……我希望你忘记,希望你快乐,希望你……看不到人生可悲。”
衡秀问:“我以后去哪找你啊?”
萧彦宁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在你终将会去的地方等你吧,但是……你要好好过完这一生。我才会在那里等你。”
他笑如三春暖阳,在金灿灿的桂子树下。
“阿秀,愿你夏有清风、冬有暖炉。天黑有灯、下雨有伞……往后中秋,有月、有酒、有人……”
那天晚上,桂子很香,月亮很圆。萧彦宁在东吴阴山谷的桂花树下,度过了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中秋。月圆,人圆。第一个中秋,也是最后一个。有衡秀陪着他,已经很好。
千里之外,青城山。结庐修道的陆知命走到山巅之上,面东而立,他有些怅然:“你也走了……”
身穿朴素僧袍的李宣宗从道士的身后缓缓走来,陆知命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有衡秀,也算得了几分圆满。”
李宣宗道了一声佛号,“江湖不属于他,天下不属于他,沈夫人的情意不属于他,但是他也得了一痴。至情至性者,痴。”
山脚下的一处茅庐中,娆荼从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随即,这位很多年都没有流过眼泪的女人,泪流满面。
早已察觉到异象而清醒的沈筑将她揽入怀中,他没有说话,任凭娆荼的眼泪浸湿了他的青衫。
……
衡秀将萧彦宁葬在了桂花树下,她走出阴山谷,回到了川蜀。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东吴,但是每年的中秋,她都会在桂花树下,怀恋一个人。
她嫁给了一个渡船的少年,与他相敬如宾,拥着一份平和心境,度过了一生。
很多年后的某一夜,已经是美人迟暮的她从梦中醒来,魂魄离体飘到窗外,有两个鬼差早已等在那里。
衡秀笑了笑,对他们道:“不必用索魂链,我知道,该随你们去了。”两个鬼差互相对望一眼,对衡秀恭敬道:“请。”
地府,九幽,衡秀在鬼差的牵引下走到忘川河畔。她的魂灵,还如十几岁那样明媚灿烂,与地府的阴气格格不入。
鬼差见她淡定从容不似寻常魂魄,问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衡秀摇了摇头,她笑:“人间事已了,没什么遗憾。”
“你倒看得开。”鬼差笑了笑,“等一下喝了孟婆汤,再待下世轮回。你今生没有做过恶事,投胎转世的时候可以自己做个选择。”
衡秀微微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若有来世,我愿亦能如此生,择一人一处,然后终老。”
鬼差闻言心中暗暗叹息,“人说世人凉薄,果然啊,她已经不记得当年桂子树下的中秋了。可怜那个人,不愿喝孟婆汤,不愿渡忘川河,在奈何桥头一站数十年,只为临死前的那个承诺。”
鬼差带衡秀去孟婆处讨了一碗汤,衡秀捧着瓦瓮,看着里面颜色绚丽的汤,问:“此汤滋味如何?”
鬼差笑了一声,“从来只听魂问此汤有毒无毒,问滋味如何的,你还是第一个。”
衡秀问:“所以,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