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巧赶时间,送奶奶到家便去学校了。
洪爽安慰老人两句,上楼换衣服。郑传香从客厅镜子里瞥见她转身后的黑脸,知道孙女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不由得后悔将她卷入方才的纷争。
头顶的脚步声消失,曾淑琴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油条。
“妈,二妹不是要吃油条吗?我给她买回来了。”
这东北女人年近五十仍保持脆枣般的爽利,不把坏心情带回家,刚刚大刀金马地跟仇人干了一架,进门已和颜悦色。
郑传香了解儿媳,仍忍不住薄责:“二妹生气啦,你快去跟她道个歉吧。”
“怎么了?”
“你当着那么多人曝光她亲妈的丑事,她也会跟着丢脸啊。”
“哎呀,我怎么没注意呢?刚才看那婆娘欺负你,我气坏了,脑门一热就有啥说啥了。”
“我知道,我也大意了。总之我们这次搞得二妹很难堪,今天还是她生日,不能让孩子心里不痛快啊。”
曾淑琴内疚懊悔,追骂夏蓓丽几句,提着油条上楼找女儿。
敲门进去,洪爽已穿上银行制服,拿着提包准备出发。
曾淑琴堆笑道:“二妹,我给你买了油条,你带去单位吃吧。”
洪爽已藏好郁闷,乖巧地笑了笑:“好啊,谢谢妈。”
见她态度好,曾淑琴更难为情,双手拧着衣角碎步凑近,愧怍道:“对不起啊,二妹,妈刚才害你丢脸了。”
洪爽虽非她亲生,相处二十多年,潜移默化承袭了她的干脆,火气来去如风,一分钟前心绪已经平复,见她主动赔不是,便释放出更多谅解。
“没事,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和奶奶,事情过去就算了,大家都别往心里去。”
曾淑琴欢喜地握住她的手:“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都怪那贱女人,一辈子惦记着害我们。她现在什么都有了,还贪心不过,我看她连寿衣都想抢啊!”
洪爽勉强一笑:“她肯定没安好心,真的爱我,当年就不会那样对我了。”
“就是啊,我也说她狐狸拜年,心肠歹毒,哪配做母亲!”
曾淑琴发完狠又有些心虚,瞅着女儿忸忸怩怩道:“当然啦,我这个妈也没给你争光,没文化,长相难看,还是个大老粗,上不得台面。”
非是自谦,她的外貌平庸,姑娘时就生得粗头笨脑,来自偏远山村,小学肄业,以前连二十四个英文字母都背不全。如今阅历见识上去了,仍自觉矮人一等,对待生活时乐观,审视自我时自卑。
儿不嫌母丑,洪爽觉得貌寝的继母比裹着好皮囊的生母顺眼百倍,忙搂着她撒娇:“妈,你干嘛这么说自己啊,这些年你把我们四姐妹照顾得这么好,又帮老豆打理生意,嫲嫲也常说没有你,我们的日子过得不知有多惨,洪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的是家山有眼。她每年祭祖供那颗烧猪头就为了感激这件事。”
曾淑琴被哄笑了,欣慰地拍着她的手背说:“你这么说妈就是累死也开心了。今天你过生日,晚上我们全家人帮你庆祝。”
父母年初还商量年中贺阳毕业归国后为他们操办婚事,现在不止洪爽的感情打水漂,二老的心愿也落了空。身为人女她很歉疚,略带羞惭地自嘲:
“库存积压了二十六年还没找到销路,这笔买卖让你们亏本了。”
曾淑琴立时嗔怪:“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我们条件好,当然奇货可居了,要认准了大卖家才出手嘛,哪能随随便便便宜那些大猪蹄子。我说你和姓贺的坏小子了断是好事,不然等结了婚再露出真面目,那才吃亏呢。”
她搂着女儿开导,一直将她送去车站。
洪爽上班的a银行同舟路分理处离海河路只一站地,五分钟便到站。
与主管做完箱柜交接,参加完20分钟的晨会,进入9点营业时间。在柜台前一落座,同事阿英过来搂着她的脖子耳语。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被鳝鱼周害惨了,他每天坐柜不到3小时,别的时间都让我顶,盘点也扔给我做,搞到晚上10点才下班。托他的福,我这个月大姨妈都没来。”
榕州人用“懒蛇烂鳝”形容懒惰之人。鳝鱼周全名周益群,是这家分理处经理袁强的侄子。a行待遇好,常人削尖脑袋也进不来,他倒好,毕业就穿着黄马褂轻轻松松入职,工作状态一个字——混。
人家偷懒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他是天天出海,坐在船头观风赏景。
正常情况下,一个银行柜员每天接待150名客户,他能完成三分之一就是罕见的记录。
手脚慢、记性差、态度恶劣,毫不敬业,厚颜无耻地为自己减负,心安理得给别人增负,正经该改叫周害群,才称得上人如其名。
共事一年,洪爽没少吃他的亏,国有银行改制仍脱不掉官僚风气,兢兢业业不如溜须拍马有前途,更拼不过皇亲国戚。想平平安安吃这碗饭,只好砍平棱角,能忍则忍,与几个在这方面志同道合的同事合力扛锅,补被鳝鱼周拖累的工作效率。
主力休假一周,兄弟们苦战的光景可想而知。
她回头瞥一眼躲在角落里玩手机的周益群,开导阿英:“人家上面有人,我们只能忍了。”
今早来办事的客户出奇多,柜员实行轮班制,上午洪爽、阿英、周益群负责接待对私业务。
周益群用一个多小时应付了三名领养老金的客户,之后跑没了影。
洪爽和阿英只有四只手,流程再熟练,动作再麻利,也不能以两个人的劳力干三个人的差事,同时还保持效率。
10点半,大堂里人满为患,排号排到200多位,不少客户到场半个多小时仍未轮上趟,怨声从无到有,由低转高。
洪爽像火场上的陀螺,转得飞快也甩不掉满身火星,巴望别遇上麻烦业务。
谁知墨菲定律降临,只见167号客户戴着墨镜,手持拐杖戳戳划划,慢慢坐到她的柜台前,是个瞎子。
这青年瞧着二十来岁,发型清爽着装体面,有着本地男人少见的颀长身材和白净皮肤,拳头大的黑镜框将脸型衬托得精致立体,嘴形还是不大不小的m唇,算得上俊男模板。
可怜空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外表,自身却目不能视,沦为“不幸”的活招牌。
面对残疾人,洪爽态度越显温和,问:“先生,没人陪你来吗?”
“没有。”
青年的回答低沉简短,好像吐出了两粒冰块。
洪爽保持职业化的亲切,听说他要取钱,请他提供相关物件。
青年摸索着掏出钱包,慢吞吞将身份证、银行卡、排号单逐一扔进凹槽。
此人名为“冷阳”,今年刚满25岁,户籍地在上海。
洪爽特意为他说明密码输入器按键的顺序。
第一次错误,第二次错误,第三次她忍不住提醒:“先生,再错一次账户会被冻结,请你找准按键位置再按。”
青年默不作声,落指如飞,圆满迎来错误大满贯。
洪爽心生同情,盲人不能视物,发生失误情有可原。
“先生,你的卡片已被冻结,必须带上有效证件去开户行办理解锁。”
“我是在你们这儿开的户,你给我办理吧。”
洪爽闻言为他庆幸,拿着他的身份证申办,解锁后读取资料,发现这张卡的开户日期在昨天,存款1000,正好是他想提取的额度。
昨天存今天取,脑子上的坑恐怕和柜台的凹槽一样大而深。
这男人一副聪明相,难不成有怪癖神经病?
受前男友影响,她看到“阳”字就生厌,刚才还不觉怎样,发现这冷阳行为怪异,不禁将其纳入奇葩行列,只想尽快打发。
火速办好业务,叫保安大哥过来协助他签字,将票据证件卡片原路归还,礼貌地告诉他卡片已解锁。
“那就接着取钱吧。”
冷阳保持酷哥风格,新一轮取款程序中再度精确无误输错三次密码。
这回洪爽站着紧盯他的动作,一再仔细提醒,虽然密码输入器有遮挡装置,但她确定这男人是故意为之,心口顿时嵌入一片玻璃渣。
他是疯子的概率至少有99%吧?
抱着揣测,她谨慎地与之沟通。
“先生,你的卡片又被冻结了。”
“是,帮我解锁吧。”
“请问方便联系你的家人吗?”
“你怀疑我精神有问题?”
“不,你误会了。就是……你最好请个信得过的人来协助你办理,能避免再次出错浪费时间。”
“我本人办理违反你们的规定了?”
“那倒不是。”
“那就办吧。”
冷阳思维清晰,情绪平稳,一番对白向她透露出准确信息。
这人是来找茬的。
这几年银行狠抓职员的服务态度,将其与绩效挂钩,她不能和客户起冲突,自认倒霉逆来顺受。
不出所料,对方的恶作剧才刚起头,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一次次不断输错密码,冻结、解锁、再输错、再冻结……将她的耐心当做湿毛巾拧了又拧。
她曾两次悄悄示意保安去找经理袁强,一等再等,无人施援。
那衰人比周益群更会耍滑头,奉承上司和大客户时滔滔不绝,应付员工和小客户半句都嫌多,有个比鳝鱼周还坏的绰号——口水猿
橱窗对面,可恶的男人气定神闲,相关动作愈加纯熟,连说话都省了。
刚见面时洪爽还暗叹老天不公,让一个大帅哥失明,此时却由衷赞美天公英明,这样的混蛋,只弄瞎眼睛实在太便宜他了。
阿英孤身奋战顶不住客户大军,久等的人们怨声起伏,鳝鱼周无影无踪,袁经理迟迟不来。
洪爽渐渐稳不住了,乱涌的怒意集中到冷阳身上。见他又一次故意按错键,紧绷的神经到底断裂,在一张废纸上奋笔疾书,随后贴上橱窗。
“you have a lot of nerve.drop dead.”
反正他看不见,发泄一下总可以吧。
转瞬间,震惊的一幕出现,冷阳扇动好看的m唇,吐出宛如机械音的脏话:“who?do?you?think?you?are?take?a?hike,jerk!”
应答内容表明他看到了纸上的文字。洪爽一时适应不了戏剧性的变故,怔愣数秒惊呼:“你没失明?”
男人摘下墨镜,漂亮的双眼好似两只橄榄形的匣子里镶着黑玛瑙汉白玉,但倨傲的眼神那么欠扁,适合做射击标靶。
装瞎子扰乱银行工作秩序,人品绝对在国人平均值以下。
洪爽按住跳痛的脑门,努力克制脾气,低声责问:“先生,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
“你明明看得见,为什么装盲人?还故意输错密码,反复解锁?”
“哼,你去调监控,看我有没有自称盲人。至于是不是故意输错密码,你没有证据,无权指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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