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一日,皇城上书房。
嘉宁帝望向下首半跪的赵福,神色如鹫,你说什么?韩越下落不明?
赵福心如惴惴,忙回:陛下,五殿下已于一个月前和王妃离开江南,暗卫回禀五殿下和王妃出海游历后一直未回。
赵福本以为有五殿下帮持,朝廷也可稳妥些,哪知五皇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出了海。南海海域辽阔,又一向在帝家把持之下,要想寻个扬帆远洋的五殿下,无异于大海捞针!
出海未归?嘉宁帝神qíng莫测,抬手轻叩在御椅上。
陛下,奴才已着暗卫入南海寻五殿下
不用了,把人都召回来。
赵福一愣,陛下?
韩越和太子一向亲厚,他的xing子再淡薄,也不会在三国jiāo战时顾自入南海游历,放下大局不顾。这半年朕收到消息,他一直辗转江南为太子搜集粮食和民间兵甲异士,西北的仗没打完,他怎么可能出海!
陛下是说五殿下犯了险?赵福期期艾艾道,不敢直言。
陛下五子已亡其二,太子远在边疆,战事一日不定,xing命便一日不得万全。十三皇子还只是一介幼童,成年皇子仅剩五殿下一人,如今五殿下下落成谜,若是太子再出了点事皇室二十年内难出继承之人!
嘉宁帝颇有深意瞥了赵福一眼,神色微沉,怎么,韩越怎么出的事,你难道猜不出,还要朕挑明了说不成。
赵福脸色一白,急忙叩首请罪,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没寻到证据
嘉宁帝哼道:除了帝家,还有谁敢动皇家的人!
莫非是靖安侯?赵福抬首,颇为疑虑,可靖安侯远在西北
嘉宁帝挥手打断他,靠在龙椅上,露出一抹疲惫,是她入西北前就做好打算,或是洛铭西瞒着她动的手,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做,皆为帝家。
赵福默然,惴惴开口:陛下,奴才这就派暗卫去寻五殿下。
不用了。整个晋南铁板一块,韩越既被掳到了晋南,除非他们放人,否则就算是皇家宗师去了,也带不回韩越。
有帝盛天在,皇家的人在她有生之年怕是都不能再入晋南。
那五殿下的安危
看在太子的份上,韩越xing命无碍,不过韩帝两家相争尘埃落定前,帝家不会让他回朝。赵福,再派一组暗卫入西北保护太子,太子出了事,你和你一手训练出来的暗卫提头来见朕。
浓浓戾气迎面而来,赵福知嘉宁帝因五皇子一事震怒,越发看重太子安危,肃眼领命退了下去。
上书房内,嘉宁帝行到御桌旁置放的沙盘处,右手在沙盘上拂过,抬手握起一把细沙,任细沙从手上落下,在沙盘上从晋南一路洒向一座地势险峻的山坳,然后停住。
嘉宁帝盯着那处,神色莫测,沉吟良久。寒风chuī进书房,他重重咳嗽几声,收回手入了暖阁休憩。
御座上一纸密信被冷风扫落在沙盘上展开,密信上北秦王印正好落在嘉宁帝刚才抬手停驻的山坳上。
安静的上书房内,那封秘密送来的议和书和虎啸山重重叠和,风chuī过,纸屑声闻风而动,沙沙声说不出的轻描淡写,仿佛在嘲笑着西北仍在固执雪恨的数十万大靖将士。
其实所谓天下,不过皇者博弈,权者握盘,如此而已。
西北战局虽缓,却暗流涌动,大战一触即发。两人统筹万军,都不是能缓口气的主,帝梓元本以为韩烨祭奠完安宁后便会回惠安城相助温朔,哪知他像忘了西北局势,在青南城住了下来。两人这一年奔波西北各城,难见一面,安宁死后两人心结更甚,三月后战局便会结束,将来结局难以预料,是以纵知局势严峻,她亦罕见地忘了一军统帅的职责,没有将韩烨轰回潼关。
青南城的将营驻扎在城外百米处,帝梓元以往皆在军营里cao练士兵传达军令,非必要很少回城。这半月,青南城的将士百姓们发现他们重令如山的统帅不再喜欢泡在军营里了,总是在正午cao练完士兵后便匆匆扛着一摞子令折快马回了城主府,骏马上那冻了半年的冰冷肃穆的脸总算化了开来。
若不是处在这严肃的战局内,靖安侯君又是个实打实的大姑娘,这一城百姓恐都以为他们的统帅藏了个佳人在府里头!
其实这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韩烨不是佳人,却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佳婿,除了帝梓元。
韩烨的安危gān系大靖朝堂安稳,潼关兵力最盛,也有保护他的意思。他来青南城是桩秘事,除了戒备森严的城主府,他也不能随便乱跑。
每日帝梓元顶着寒风抱着一垒密折回府的时候,总会在内院长长的回廊里放缓脚步,漫不经心朝屋檐下抱着暖炉练字画的人瞅上一眼,再匆匆折到对面的书房里推演兵法。
自从上次谈及安宁后,即便韩烨仍留在城主府里,两人却再也未说过话。
书房和韩烨休憩的小院,隔着一条回廊和一片盛开的冬梅树。透过书房的窗户和稀疏的枝条,总能瞧见那抹青色身影。帝梓元说不清自己每日跑回府的原因,就跟闹不明白她每日坐在窗下不时回头望上一眼到底是为了哪般。
明明她最清楚,她和韩烨在十二年前就只剩下一副死局,此生无解。
但历经了这么多事,她更明白自己没办法憎恨这个人。她只是不知道,韩烨之于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帝梓元有个优点,一惯想不明白的事儿总是懒得折腾清,觉着到明白的时候自然能明白,现在心里头痛快就好。所以她每日里照旧在府里和军营里来回折腾,习惯地抱着一大叠兵书密折奔波匆匆,不经意又频繁地偷瞄对面屋檐下懒懒散散不知道在gān些啥的韩烨。
他们只隔着一院之地,仿若一体,却又如相隔天壑。
帝梓元那样唯我独尊盛气霸道的xing子,竟也这样一日日忍了下来,心底还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安心。
直到半个月后,她在青南城外摘了几颗冬枣打算扔给院外每日悠闲沉默的青年试着说说话,却在跨过回廊那一瞬生生顿住脚步时,才知道自己终究放纵了些。
屋檐下,画笔纸卷仍在,茶具犹冒着热气,但那木椅上,却没了侧身而坐低眉执笔的青年。
韩烨走了,早该如此,却又毫无预兆,连声告别也没有。
怀里抱着的密折太多,手里捏着的冬枣不小心掉落在地。帝梓元低头,看着冬枣在安静的回廊里滑走,垂下眼,良久,一声叹息落下。
第四章
韩烨走后,帝梓元照旧厉兵秣马,照旧会在同一个时辰回城主府,照旧坐在书房的窗下推演兵法,照旧不时抬头望向梅树后的屋檐下,就像韩烨仍在时一般。
直到三日后,归西的一纸密信送到她手里。
太子出潼关了?帝梓元眉一皱,眼扫向送信的侍卫。
是,侯君。太子殿下昨日已过潼关,一路未停向北而去。将士被扫得心底一怵,木着脸回。
潼关以北是军献城,乃北秦重兵把守之地,韩烨怎会突然出了潼关?
军献城出了何事?帝梓元合上密信,摩挲着边角,淡淡问。
密信只写韩烨出了潼关,却不言原因。归西受姑祖母之令保她平安,任何险地都不会主动让她介入,可他和韩烨七年君臣,同样担心韩烨安危,若不是韩烨此行涉险,他不会无缘无故送密信来青南城。
传令将士一怔,不想帝梓元猜得如此通透,立马回:侯君,五日后是北秦霜露节,连澜清十日前在军献城贴下告示,说他会在军献城举办祭祀大会,把北秦战死士兵和这将士顿了顿,才gān涩着声音把话说完:施老将军的骨灰一齐置于城墙上供大靖的百姓和北秦将士瞻仰,等祭祀完后一同运回北秦王城安葬,以示他北秦敬重施老将军、体恤军献城子民之谊
连澜清是近几年北秦军中崛起的新秀,用兵狡猾如狐,恶毒如蛇,深受北秦王器重。
他话音还未落,砰地一声巨响,帝梓元身前的木桌连着她掌中的密信一齐碎成粉末。
将士神色一重,抿紧嘴不再言语。即便他只是个小将,也知一年前被破的军献城是何等惨况,五万将士守城而亡,三万百姓被坑杀,守护西北二十余年的老将军战死在城头。
北秦之罪,罄竹难书!
如今他们竟将施老将军骨灰置于城墙上任人观赏,还要带回北秦王城,若真如此,施老将军的骨灰永远都难归故土!
回潼关告诉归西,就说这件事本侯知道了。
良久,传讯的将士只听到这么一句过于平静的吩咐。他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书房里归于安静,帝梓元起身,跨过一地碎末,行到窗边。
停歇了战歌号角,一年后的青南山重回安乐,可这和平之景是安宁用命换来的。
安宁在青南城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这一生若还有遗憾,必只有施诤言。
梓元,诤言向我求亲了,他说要带我回西北过日子,我没有答应。
那时帝家冤案昭雪,安宁身为长公主知冤qíng而不报,受京城百姓口诛笔伐,却未应下施诤言的求婚,只一心留在京城缓和她和韩烨的心结。
帝梓元走出书房,踩着积雪停在梅树前,透过满枝梅花,神qíng渐渐恍惚。
梓元,刚才送走他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一年前三国大战,入潼关前,安宁望着施诤言领军远走的背影,只说了这么一句。
一语成鉴,潼关一别,等着他们的竟是生离死别。
帝梓元回过头,望向书房正中殷红血迹未散的银白盔甲,缓缓闭上眼。
梓元,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替我告诉诤言,如有来生,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
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相携一生!
安宁离世一年,施诤言驻守东骞战场未离半步,如今他亡父尸骨难安,九泉下的安宁何以安息!
帝梓元猛地睁开眼,折断一枝寒梅朝书房走去,停在那副银白的盔甲前,将花放在盔甲面前。半晌,她拿起一旁悬挂的佩剑朝外走去。
韩烨或许要全施老将军教导之恩,施诤言兄弟之qíng。可她为的,只有一个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