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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桐城。
    临去医院前,嘉勉还在不死心地轻轻梳头发,门口换鞋的倪少伍再次缺乏人情味的医生建设:“剪短些吧,你最近头发也确实长长许多。”
    嘉勉还击他,说他职业病极了,劝她剪头发的口吻像极了交代术前备皮的冷漠。
    倪少伍不怒反笑,认真吓唬她,他见过有些女病人长时间卧床不打理头发,最后很难梳通,后脑勺那里都结成个饼状,届时,任你怎么梳都难梳通的。
    然后呢?嘉勉问。
    “然后就全剔了,重长呀。”
    “你骗人!”
    倪少伍笑意再浓了些,愧疚的口吻,“嘉嘉,你的头发什么时候留这么长的我都不知道。”
    当晚,那个实习医生姐姐来给嘉勉上药的时候,说起倪老师茶余饭后的絮叨,总是他女儿。求学生想办法给他女儿把那头发梳梳通呢。我看着比她着急,最后还感叹,嘉嘉什么时候打辫子的我全然不晓得呢,也全然不会替她张罗了。姑娘就悄然间地长大了,跟你养在院子里的花一样,不经意间就开了。
    到底嘉勉还是要实习医生姐姐替她剪去了一指长的尾巴,纯粹梳不开了,发梢也许久没修理,微微开叉了。
    婶婶知道后,心疼了好久,电话里安慰嘉勉,不要紧,个把个月就又能长回来的。
    姑娘家从开始藏心思起,视为长大的开端。
    嘉勉的长大从她和自己的头发卯上劲开始。
    她很难告诉父亲,她准备留长发是因为班上男同学的笑话:倪嘉勉搁在男生堆里都挑不出来。
    只因为她那头肖似男生的利落短发,只因为她瘦瘦单单的事不关己不张口。
    她也很难相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剪去一截留了好久的头发,梳通了罢。没几天,灶台上热牛奶的时候,那打火处不出火花,她埋头去吹,火一下蹿出来,别的没什么,就是火急火燎地……烧糊她的一溜刘海。
    水痘隔离解禁的第一天,她便去剪头发。
    倒霉催的小人碰上了个大刀阔斧的理发师,嘉勉让他帮忙修修这燎糊的刘海。眼睛一闭一睁,那个狠心的理发师直接给她剪成个短的不像话的短发,理由是你这刘海实在难弥补。
    回到叔叔婶婶那里,倪嘉励这个没心肝地头一个笑到捧腹。
    别说,还是短发更衬你。哈哈哈哈。
    嘉励说他们家有个丑小鸭急于变天鹅,结果,分分钟跌回水塘里。
    嘉勭尽管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宽慰小妹,不要紧,丑小鸭始终是天鹅,慢慢来。
    婶婶心疼老幺儿,只有她明白嘉勉留长发的心情与决心。一边埋怨自己还是把她接回来隔离的好的,一边试着弥补点,说带嘉勉再去找发型师修修。婶婶有信心,说可以修成赫本那个经典短发的。
    边上的嘉励、嘉勭这下绷不住了,还赫本,拉倒吧!
    恢复短发的嘉勉,由他们笑去,始终不破功,但也没接受婶婶的建议。纯粹是再舍不得她为数不多的头发了。
    自此,她得了个害怕理发师的病。
    *
    嘉勉是在蒙蒙的热意里醒来的,婶婶先喊的她,见她睡得一头汗,温和地替她捋捋头发,“嘉嘉,醒吧,瞧睡得这一头汗。”
    时下四月底,春夏之交。
    婶婶抱起了嘉勉,再去喊嘉励。姊妹俩,她一样对待。
    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婶婶做到不偏不私,但嘉勉更感恩的是,婶婶填补了她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所有母爱的期许与认知。
    姊妹俩同式不同款的裙子,嘉励到底大两岁,穿出些朝气少女的轮廓感;
    而嘉勉还懵懵懂懂,衬裙翻出来一截也大大咧咧,她揉揉眼睛问婶婶,“家去了嘛?”
    得吃完晚饭。楼下周家两个儿子都到了,一个新郎官、一个陪着兄长去女方家送髈酒的二小子。
    这里婚嫁的习俗,正式迎娶前一天,男方要去女方家里送宴客的猪蹄髈和喜酒。当然周家办婚事,少不得他们老字号的“金玉满堂”、“早生贵子”的婚庆攒盒。
    桐城周家,眼皮子浅的说没听过,但有名的百年老字号南货店諴孚坊,多少尝过也买过。
    婶婶说,楼下正陪着新郎官喝枣茶呢。明天正日子,中式婚嫁礼上,缺个提铜手炉的,“你陆姨想你们姊妹俩里挑一个。”女方会有个铜炉子,里面当真有碳火,需得男方出个小陪娘一路给提回来,寓意这香火不息。
    嘉励跃跃欲试,没成想婶婶定下了嘉勉。
    嘉励当即不快,“为什么?”
    沈美贤不想和女儿噜苏。这种中式婚礼,无论是传统还是守旧,都得尊重人家主家的请求,凡事一生一次,大吉大利。
    嘉励来着例假呢,委实不方便。这才选了嘉勉。
    妈妈这么安排,惹得嘉励竖着眉毛噘着嘴,俨然自己被剩下的那个;而那个被挑中的也不经事地不乐意,她情愿由嘉励去。
    一来她年纪小,不该强到姐姐前头去;
    二来她不高兴,顶着这洋相的短头发;
    三来男方傧相是周家老二,那个周轸回回见到嘉励都逗她,不把嘉励逗哭不算完。还厚颜无耻地喊叔叔“丈爸爸”,丝毫不抵触两家玩笑的娃娃亲;
    四来,
    童言无忌且缺心眼的嘉勉问婶婶,“轲哥哥的婚礼真是假的?”
    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图的最南边,枕水江南的一个宜居县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县并区,彼时行政位置还只在县级。
    原则上说,他们祖籍都是这里,可是后来嘉励都说自己是s城人,并不认这个小县城。
    唯独嘉勉,她因父亲的缘故,记忆里的烟雨江南其实桐城的着墨更浓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没什么交情,只因为沈美贤与陆明镜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变分手,没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现在的太太。
    昔年说好的连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来。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教教书、会会友、写写稿子,尽管十二岁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经济学者,但也清楚许多人很想巴结叔叔。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开铺子,大到企业集团,总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来给他们避弊。
    周叔元便是这样的人。他和陆明镜泾渭分明后,也没和倪家断了人情世故,周轲还喊倪少陵姨父不说,老二小子同嘉勭一边大,断断续续的来往里,各种攀交情盘话术,还扯上儿女亲家。
    说是玩笑,传来传去,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但外界认为倪周两家交情甚笃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骂周叔元,老贼!
    此番周轲的婚事,正经给倪家下了阖府同请的请柬,倪少陵也不应付,由着妻子领着几个孩子去吃喜酒就罢了。
    婚礼在周家,但陆明镜不去观礼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罢,许是念着前妻的情谊,叫儿子提前过来会会母亲这边的戚友。愿意的话,都请过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说?
    婶婶听到嘉勉口无遮拦的话,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说八道,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的啊!”
    这话原本就是嘉励听来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应,“妈妈,轲哥哥当真……”
    沈美贤即刻就去撕女儿的嘴,“要你乱听人家是非还乱传。”她训斥嘉励,“不该你听的别听,不该你问的别问。”
    小小年纪学那些长舌、搬弄是非的陋习,心气全废了。
    一碗水端平,顺带着连嘉勉也一齐训了。要姊妹俩懂得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人人都是个个体,懂得尊重别人的阴私与选择。
    嘉励挨了妈妈一记不轻不重地罚,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恨”起嘉勉来,怪她个白痴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顿时也觉得那个拎炉子的差事没意思极了,就给她罢,“只是当心别再燎到头发了。”
    沈美贤看出女儿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会有喜钱拿的。
    嘉勉即刻会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谁稀罕!”
    “哦,那我给嘉勭了。”
    “你给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
    不算宽敞的枕水小楼喧闹地挤满了人,都是陆姨交好的戚友,不请自来地恭贺。
    中国人的人情债就是这么背出来的,你来一趟,我便要还一趟。
    陆姨原本最低调的人,也只能喊厨子过来张罗几桌,酬谢大家。还不忘提前东道,等周轲他们三朝回门回来,再叫新人认真补喜酒,意思再明白不过,周家的婚宴她这头不参与。
    嘉勉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巴托在交叠的两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励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开心呢。小时候嘉勉觉得过年最开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攒好几包喜糖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分,长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对于大人未必简单,甚至是难关。
    年关年关,喊着过关,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简单,只有人情世故。寻常人家,结婚办件事,可能是经济上操办的一关;对于轲哥哥,嘉勉只能看出来,他有点不开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亲缘来说,嘉勉并不是轲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欢这个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对于男性天然的趋之若鹜便是见识、温和、大方,再难以名状的便是气场。
    周家轲哥哥以上都满足,所以哪怕不设防地听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觉得没什么。十二岁的她对于爱恋知之甚少,对于性别恋的歧视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亲医院一个同僚因为被曝光了类似的隐私,而被丢了职务,因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后那个同僚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
    父亲带着嘉勉去吊唁的时候聊过这个事情:他们把医生想得太神圣了,其实它只是个职业,和他们每月拿工资养家一个道理,只是他们做事,我们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个同僚是父亲的师弟,但这么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这样的情由。这世上有太多我们见不惯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与我们绝大多数不一样。
    规则之外的总是异类。
    末了,父亲咬恨,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到去死。再没有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无忌的嘉勉问父亲,所以,男人不能喜欢男人,女人不能喜欢女人?
    彼时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里面的东方不败为了救男宠杨莲亭而死,一个枭雄最后这么情长气短地没了。
    父亲回应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难。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后喜欢一个你不能的,我也会很难的,很难轻易接受。
    堂屋东一位置的主桌总算下桌了,陆姨喊家宴的帮工帮着撤碗盏,换茶由他们几个男士聊事。
    那头婶婶喊嘉励嘉勉,问她们要不要吃蜜枣茶,剩下好多。
    厅里乱糟糟地,嘉勉趴在栏杆上应婶婶,她想吃,她最爱这些甜丝丝的点心、茶水。
    说着下楼梯,东一桌上下来个最年轻的男子,二人齐刷刷往堂屋正门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头闷撞到周轸怀里,给他好半会儿回不过神。
    一人揉额头,一人揉心口。
    谁都觉得自己没错,嘉勉只看着他不说话,后者悻悻挑眉问她,“赶去投胎?”
    这个人,叔叔说得对,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泼皮没脸。嘉勉不喜欢这个周轸,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候他,“你刚才在桌上的样子真可怜。”
    这里是陆姨的家。是轲哥哥母亲的地方,而周轸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则上,他最最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出现在这里受人慢待、冷落。连愣头愣脑的嘉勉都看出来了,可惜父亲并不这么想,他斥责周轸,你大哥结婚,你袖着个手像什么样子,十七了,你当你还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傧相年纪也不大,正愁没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这才捉了周轸,由着他陪着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窝囊气憋了一路了,周轸嘴里还余了颗没来得及吐的枣核,眼下没皮没脸地径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嘉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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