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是从村子里抢来,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石头一般。众人全不在乎,用刀子切下一块,直接塞进嘴里。
生羊肉融出血水,还带着冰碴,味道可想而知。
狄人们哪里还顾得这些,为填饱肚子,咬不动就囫囵吞下去,唯恐动作稍慢被身边的人抢走。
吃完羊肉,众人继续动身。
太阳不断升高,风雪逐渐减小,行路不再如之前困难。狄人们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受到上天眷顾时,身后突然传来鸣镝声。
声音穿透风雪,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狄人们惊恐回头,只见茫茫雪原中,一队骑兵正向自己奔驰而来。
骑兵身着赤甲,一字排开,如横过荒原的血线。
鸣镝声再次响起,赤甲骑兵锁定目标,在奔驰中松开缰绳,仅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锋利的箭矢撕开冷风,继响箭之后,呼啸着从头顶飞落。
狄人们惊恐万状,即使是最勇猛的头领此刻也无法保持镇定,而是和部落成员一同发出惊叫:“跑,丢掉东西快跑!”
骑士们不断迫近,箭雨随之落下,马背上的颠簸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准头。
狄人们分散奔逃,仍逃不开飞来的箭矢。锋利的箭簇擦身而过,黑色的箭杆扎入雪地,箭尾晃动嗡鸣,足见力量惊人。
中箭的狄人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倒在雪地上。抢来的东西散落遍地,几只袋子散开,洒落出带壳的粟米。
三波箭雨之后,骑士们将弓箭挂回马背,抓起锋利的短矛,矛身平举,矛尖微微向下,在奔驰中改变队形,如锋利的尖锥凿向前方目标。
狄人只顾着奔逃,连回身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如同被猛虎盯上的羔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不顾一切向前逃!
短矛破风而来,锋利的矛头穿透狄人的后背,强大的力量将他们带向前,如楔子般扎到地上。
惨叫声中,狄人头领落马,一支短矛穿过他的后心,从前胸透出,惯性将他带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雪地上。
马继续向前狂奔,马上的女人拼着受伤翻滚落地,不顾被反绑的双手,撑着膝盖爬到狄人头领身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张开嘴,凶狠咬住了他的喉咙。
女人用力撕扯,直至将头领的喉咙咬碎,连皮带肉撕咬下来,留下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狄人头领扭曲着面孔,在恐惧和绝望中气绝,女人仰起头,满脸都是被喷溅的血。
骑士们结束战斗,清点地上的尸体,一骑来到她身边,问道:“赵地人?”
女人用雪蹭掉脸上的血污,张口就是熟悉的乡音。
确认她的身份,骑士当即翻身下马,抽刀割开她身上的绳子,问道:“能动吗?”
“能!”女人站起身,不用骑士帮忙,抓过狄人留下的马。在获得许可后,开始清理地上的粮食和肉。
骑士留给她一把匕首,跃身上马,返回到队伍之中。
死去的狄人被丢在原地,附近的野兽不会放过填饱肚子的机会。等到春暖花开,这里不会留下半块骨头。
女人目送骑士们离开,收拾好粮食和肉,用骑士留下的匕首割下狄人的头颅。她要把这些带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和族人。
骑士们聚集之后,没有走出多远就同另外三支队伍汇合。分散的骑兵聚到一处,身上皆带着血气,显而易见,这次南犯的狄人数量之多。
曲长策马奔驰整束队伍,骑士们陆续停止交谈,按照命令归拢。
苍凉的号角声传来,远处地平线,烈烈旗帜招展。
身披赤红的甲士列队向前,整齐的脚步碾压过茫茫雪原。
队伍之前,一部战车迎风而过,戎右驾车者俱在,车厢内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其主。
甲士持续向前,同骑兵汇合。
双方在雪中等待,狂风也无法撼动众人分毫。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又一支骑兵抵达,为首之人手持长戟,戟上血痕未干,包裹其上,覆盖一层醒目的红。
待到近前,骑士拉住缰绳,反手将长戟投掷在地,掀起面甲,现出一张修眉朗目,俊雅之极的面容。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赵地之主,北安侯嫡次子赵颢。
北安侯同西原侯相约会猎于郊,因同赵地比邻,赵颢奉命先一步赶往,为会猎前的仪式筑起土台。
途中遇到狄人扰边,赵颢将队伍分成数支,分批追击南下的部落,自己更亲自率领百名骑兵清扫边境。
过程中遇到屡次进犯的大部落,赵颢会一边追击一边驱赶,迫使他们迁往郊地。
两位诸侯会猎,总要有些上得台面的猎物才好。
数场追袭之后,队伍重新汇合,骑士下马,步卒以长兵支地,戎右恭敬上前,高声道:“请公子登车!”
赵颢翻身下马,登上战车。
甲士将战马牵回到队伍中,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彻雪原。
队伍顶着风雪前行。
从上空俯瞰,赤红汇聚,如一道猖狂的血刃劈开遍地银白,在朔风中挥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八章
白驹过隙,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距离国君出行日期渐近,各氏族召集来的甲士陆续抵达西都城,并有大量运送粮秣的车辆,在城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车旁的奴隶立在寒风中,等待士卒查阅身份,蜷缩身体冻得发抖也不敢有一声抱怨。
此次会猎,西原侯经过慎重考量,下旨密武、羊皓及范绪同往。
在他离开后,西都城内由粟虎坐镇,密纪栾会辅助处理政事。遇到不能决之事,当快马加鞭送往郊地,由西原侯亲自决断。
粟虎忠心耿耿,身为正卿和中军将,是主持政事的不二人选。
密武老谋深算,同密纪联手牢牢把持上军,如若留在国内,必然会成为粟虎的掣肘,自然要加入随行名单。
密武随扈国君,密纪就要留在国内。
如此一来,出行的密武有羊皓范绪牵制,留在国内的密纪鲁莽易冲动,绝不是粟虎的对手,何况还有栾会,注定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西原侯还想借机试一试公子康。
公子玄随驾离开,公子康留在城内且不被托付政事,必然心生不满。他会有什么动作,亦或密氏将借他的手做些什么,都能借机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国君府内,密夫人和羊夫人身边均有眼线,一旦她们生出事端,西原侯很快就能得知。
西原侯的安排谨慎周密,称得上算无遗漏。
以他多年的处境,在手无军权的情况下仍能制衡朝堂,让六卿忌惮,足以证明其心计之深。
旨意传达下去,密氏兄弟再是不满,也不能公然违抗国君的命令。
国君行事不妥,国人受到损害,自可以不遵旨意乃至揭竿而起。若国君本身无错,至少在世人眼中没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就算是手握实权的大氏族也不能公然违命。
这是一个诸侯氏族交战仍遵循礼仪,一方战车损毁,另一方会立即停下攻击并愿意上前帮忙的时代。
当世规则如此,没人可以随意打破。
西原侯的命令没有任何问题,密氏兄弟明知道国君的意图也不能抗旨,更不能对国君口出怨言,否则必会被以粟虎为首的氏族围攻。
“臣遵旨。”
密武和密纪咬牙接受安排,当日回到家中,兄弟俩立即关起门来商议。
密武不担心国君会为难自己,毕竟两国会猎事关重大,有北安侯和他国卿大夫在场,即使是装样子,西原侯及随行臣工也要表现出上下一心。
他更加担心密纪。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天生勇武过人,战功卓著,却是性情鲁莽暴躁易怒。公子玄一个竖子都能算计他,单独留在国内面对粟虎和栾会,难保不出差池。
“大兄无需担心,我并非愚蠢,至多不理会他们就是。”密纪道。
密武摇头苦笑,事情怎会如此简单?
如此好的机会送到眼前,他不相信粟虎会轻易放过。即使粟虎不动手,同密氏早有龃龉的栾氏又岂会善罢甘休?
可担心归担心,话不能说得太过。
密纪身为六卿之一,地位举足轻重,因战功的缘故,在上军中的威望更甚自己。哪怕是一族之长,在对方信誓旦旦做出保证后,也不能翻来覆去抓着不放。
“族中诸事托付于弟,务必谨慎小心,且要派人看顾公子康。”
“大兄的意思是?”密纪疑惑道。
“君上命公子玄随行且多有赏赐,公子康早有不满。之前被我劝住,心中怨气始终未散。小妹如今失宠,少得君上召见,我恐他做出不智之举惹来祸端。”
密武这番话说得并不隐晦,密纪听得明白,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思及这段时间的变化,想到自公子玄醒来,兄弟俩便事事不顺,他对郅玄厌恶至极,不由道:“那竖子今次逃得性命,下一次……”
“慎言!”密武忙拦住他。
他对郅玄同样恼恨,恨不能郅玄立即去死,却不能时时挂在嘴上。万一说顺了嘴,在旁人面前口无遮拦,岂非多生事端?
无论他们如何看不起公子玄,其终归是国君嫡子。
之前动手还要找个替罪羊,不就是忌惮他的身份?
“需知祸从口出。”密武提醒密纪。
密纪带着恼色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国君现在护着公子玄,无非是要制衡密氏,未必真心爱护这个竖子。待到公子玄再无利用价值,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烛火燃烧整夜,天明时分方才熄灭。
兄弟俩整夜未眠。
婢女伺候梳洗之后,密纪匆匆回府,连朝食都没用。密武用过饭,亲笔写成书信,谨慎密封起来,交由心腹送出。
“送到公子康府上,行事周密些。”
仆人领命而去,密武重新铺开竹简,虑及可能出现的情况,给密纪留下数条应对之策,希望能助他对抗粟虎栾会,不被后者轻易算计。
写到一半,窗外忽然刮起寒风,风卷着碎雪冰粒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啪声响。被声音惊扰,密武有些走神,想起两月来的变化,眉心渐渐皱出川字。
一切的改变,始于公子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