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件事串联起来,密武不由得反思,是他小看了那竖子。生母早死,仍能在国君府平安长大,固然有梁氏女临死的安排,其自身未必如表现出的愚蠢。
如今看来,或许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一个竖子蒙骗。
何等可笑!
“密氏强盛,故失却谨慎,以致于养虎为患,委实不该。”
之前动手没能成功,下一次再想找到机会,恐会千难万难。
风越来越强,雪不断增大,室内变得昏暗。
婢女入内点燃铜灯,又迅速退了出去。套着足袜的脚踩在地上,步距都被训练得一致,行走间衣袂轻动,始终悄然无声。
郅玄府内,书房里灯火通明。
封地队伍于两日前抵达,除奉命而来的百名甲士,另有百名庶人和护送粮食的奴隶。
这些奴隶多为梁夫人留下,是当年两国联姻,东梁侯给长女的嫁妆。
梁夫人身为国君嫡女且是长女,嫁妆的数量委实可观。除了金、绢、粮食、婢仆和奴隶,还有四名出身东梁国小氏族的媵侍,可惜均不受宠。
梁夫人生下郅玄后,身体一直不好,终未能熬过五载。在她病逝不久,四名媵也接连病故,身后都未留下子女。这就导致了郅玄幼年失去看顾,只能在国君府内孤零零长大。
短短几年时间,五个人全都病亡,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好在西原侯不打算放弃嫡子,动手的人未能斩尽杀绝,部分侍奉梁夫人的婢女侍人得以保存。如府令这般忠仆,小心翼翼护着郅玄长大,期间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只可惜百密一疏,仍被密氏找到机会下手。
郅玄放下府令送上的名单,闭上双眼,捏了捏额角。
当年的事已不好追查,但他心中多少有些眉目。现如今没法计较,唯有装作不知,以待来日。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生身母亲的仇必然要报!
“公子,该用膳了。”门外传来府令的声音。
郅玄抬眼看向滴漏,果然到了晚饭时间。
提起吃饭,郅玄突然想叹气。
身为国君嫡子,他一天餐食两顿,用餐时间有规定,餐具有配套,连主食配菜都有定制。
这且能忍,每餐都要端上来的酱着实令他伤脑筋。
制作材料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兽肉鱼肉且罢,内脏蛤蜊也能将就,蜗牛算怎么回事?这玩意也能入口?
更要命的是,这些酱大部分都是生的!
将材料捣碎,加入一些调料,装在瓮里放置几天,吃的时候舀上一碗,就是氏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如此珍馐佳肴,郅玄鼓起再大的勇气都无福享用。
“此等美味,公子缘何不喜?”
对于郅玄的挑食,府令很是遗憾,却并不感到奇怪。
郅玄自幼就不喜食酱,国君府上下皆知。只是依照规矩,郅玄每餐有定例,该端上来的不能落下,大不了再原样端下去就是。
郅玄走出书房,府令早已命人将膳食备好。
果不其然,桌上又有两碗酱。
好在今天的主食是粟,也就是蒸熟的小米饭,搭配的是烤羊肉和莼菜,以及用鹅肉和鱼肉制成的酱,没出现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拿起筷子,郅玄前往封地的念头愈发强烈。
等到了封地,第一要务就是大力发展农业和畜牧业,用最快的速度改善饮食。
想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在吃的上面绝不能马虎。要不然的话,外来的敌人全都干倒,最终却败在身体健康上,他亏不亏?
第九章
国君启程前往郊地当日,西都城落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飞扬洒落,万名甲士聚在城外,队伍中旗帜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遵照西原侯旨意,中军留在国内,从上军和下军各抽调五千甲士,扈从前往郊地。
绘有神鸟图腾的战车自国君府驶出,驾车者身高近两米,手臂大腿极为粗壮,双手抓牢缰绳,能生生扼住奔驰的战马。
戎右身形不及驾车者,却一身彪悍之气,早年随国君征战,不止一次挡下袭来的刀剑。黑甲覆盖下,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均是战场上留下。
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缠绕颈项,末端覆上脸颊,只差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左眼。
西原侯当年遇刺,他一人独战三人,拼死搏杀留下这道伤疤。
那一次行刺,西原侯受到重创,再也无法亲上战场。身边的护卫十不存一,戎右是唯二的幸存者。另一人右小腿被砍断,再无法护卫国君左右,受伤痛折磨,不过三年便郁郁而死。
自那之后,戎右孟熊就成为西原侯最信任的护卫,即使身手不如早年,西原侯也从未想过拔擢他人。
战车离开国君府,以羊夫人和密夫人为首,府内众人俱在门前送行。
公子康、公子鸣、女公子桃和莺身披斗篷,站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在寒风中恭送国君。另有几名庶公子和女公子,因生母出身不显,只能站在最后。
天空阴沉,风呼啸而过,卷过西都城内。
战车穿过长街,车轱辘压过地面,车轴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道路两旁早有氏族车队恭候。
雕刻有各种图腾的战车加入队伍,随同会猎的氏族成员跟在国君身后,一同出城。
郅玄第一批加入车队,车驾却在密武、羊皓和范绪之后。他虽为国君嫡子,但一日不为世子,地位就在卿之下,必须接受这种安排。
西原国历代国君皆强势,即使不能把控军队,也能将政权攥在手中,对各大氏族实行制衡,确保自身不会沦为傀儡。
北安国和东梁国情况类似,国君和大氏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既互相扶持又彼此博弈。面对外来的威胁必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危机解除,目光投向国内,又会为政权军权展开角力。大多数时间,国君总能把握局势,制衡氏族,不使国内出现混乱。
相比之下,南幽国的情况就不太妙。
南幽侯在位三十年,终日沉迷酒色不思进取,一度引发国内动荡,国人忍无可忍,还曾驱逐国君。若非人王派遣使者,加上蛮族突然大举出兵,混乱还将持续下去,一时半刻不能平息。
此次事件之后,人王为惩戒南幽侯,将其封地由铜改为幽,国名也随之改变。
南幽侯遭此变故,手中权力全被瓜分,彻底沦为傀儡。
之所以还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一来是人王威慑,不允许氏族取而代之;二来就是他的两个妹妹均嫁给北安侯,且都生下了儿子。
要想取他而代之,必然会引来一系列麻烦。若是北安国借机发兵,以目前的南幽国未必能抵挡得住。
郅玄通过大量阅读和搜集情报,大致了解四大诸侯目前的情况。虽然对西原侯早年作为存疑,他却必须承认,身为一个国君,在政治和军事上,尤其是治理国家,西原侯都是合格的。
车队一路前行,随着加入的氏族队伍越来越多,很快排成长龙,占据整条长街。
城外的甲士自天未亮就集结,遵照命令等待国君驾临。
冷风席卷,雪花落满肩头,始终无一人擅自移动。若非口鼻处凝出的白雾,俨然是万尊立在雪中的雕像。
终于,城门处传来车轮声,城头兵卒在女墙架起铜角,四人撑起,一人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西都城内,直冲茫茫天际。
城门大开,国君车驾最先驶出,万名甲士手握长戟,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铠甲的碰撞声汇成一股洪流。
甲士无一人出声,目送国君前行,旋即在命令下起身,自行分为两条长龙,护卫国君一路向东,继而转道北上。
郅玄坐在车内,目睹此情此景,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记忆中,国君最后一次出征,他还是稚童,未能出城一睹军容军威。这次会猎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西原国的军队。
这些甲士是从上军和下军临时抽调,无论密氏、羊氏还是栾氏,均未拿出最精锐的力量。可以想见,三军齐聚,精锐尽出,又将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惊叹之余,郅玄想到自己目前掌握的资源,不禁想要叹气。
蚍蜉撼树?
虽不精确却不远矣。
他并未灰心。
没人能一口气吃成胖子,相比当世绝大多数人,他已经是站在金字塔上层。
明太祖一只破碗开局,照样走上人生巅峰。他的开局何止好上千倍。遇到点挫折就丧气,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若随时随地都能轻易放弃,遇到强大的对手就不敢上前,他上辈子早被踩进泥里。
对手越强越该逆流而上。
时间、地位他都不缺,资源同样可以补充,奋力拼上一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队伍一路前行,离西都城越远,景象越是荒凉。
城附近尚能看到一些村落,行出百里之外,再难见到人烟。偶尔经过氏族封地,也因大雪覆盖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袅袅升起的炊烟早被吹散。
相比人烟稀少,雪原中多见野兽。
远处传来狼嚎虎啸,头顶是穿过雪幕的苍鹰,辽阔天地之间,兽群奔腾,万人的队伍犹显得渺小。
探路的甲士归来,禀报前方发现鹿群,数量极为庞大。
“鹿后有狼,数过百。”
这么多的野狼,很可能不是一群。
雪原中危险重重,狼、虎和熊随处可见,队伍不可能中途改道。
事情上禀国君,西原侯直接下令,依照原定路线前进,遇到鹿群便猎鹿,遇到狼群便杀狼。
万名甲士,加上运送粮秣的庶人、奴仆和奴隶,将鹿群和狼群全部猎杀也非不可能。
郅玄坐在车内,手里抱着特意令匠人打制的手炉,听侍人上报,获悉国君的命令,想了想,下令手下甲士不许轻易离开大部队。
“如君上有令,你们可同去。若无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违者重罚。”
对于郅玄的决定,从领地出来的属民没有意见,国人不提,庶人、奴仆和奴隶还暗暗松了口气。唯独西原侯给他的二十名甲士心存不满,个别还表现在脸上。
郅玄并不在意。
打定主意闷头发展,自然要韬光养晦。不该出的风头不要出。
以他目前手头的力量,冲上去能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好处没捞到多少,反倒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对他生出更多关注和戒备。
密武就在前方的战车里,还有羊皓,以及态度不甚明了的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