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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光明媚,飞廉此时的心情正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姜妙步法略有小成,区区颠勺已经不成问题,自己也不必再每天一日三餐地吃那糖炒栗子了;忧的是这一点庖乙显然也已发现,又在叨咕着不知要教她什么新本事,自己恐怕仍然难得清静。
    说来说去,都是姜妙这厮!那日放她出府时,飞廉当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望这丫头能找个机会偷偷溜走,却不想她搞出好大动静,最后却又灰溜溜回到府里,这下竟似铁了心,要赖在府里不走了。
    想到自己以后还要日日困在这小小庭院中充作小白鼠,飞廉的心里,当真是滋味难言。
    以上种种,都只是飞廉自己在心中所想,姜妙此时,却正在享受出师的无上快感。
    七天,整整七天她才踏进这小厨房!姜妙单手握住一口大铁勺,极快速地小幅度颠炒着。只见锅中菜品高高跃起,在空中划过险之又险的一个圆弧,重又落回锅里,一点也不曾洒出,姜妙愈发得意,默默加大了力度,将菜肴颠起的更高了一些。
    庖乙在一旁看着,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叭”一指弹在了姜妙的额头上。
    “哎哟!”姜妙痛呼一声,惊叫:“为什么打我?”
    庖乙冷笑:“你这样子,不若去炒豆子好了,还炒什么豆腐?你瞧这豆腐被你炒得这样散碎,给谁会吃?”
    姜妙捂着额头嘟囔:“飞廉就会吃。”
    庖乙高声:“你说什么!”
    姜妙抬起头,无辜道:“没说什么。”
    庖乙怒瞪她一眼,真是恨铁不成钢:“你瞧你炒的这个豆腐,一滩烂泥,简直像鸡刨的一样,你不说,谁看得出这是一盘豆腐?”
    姜妙低头撇嘴:“便是鸡刨豆腐,吃起来还不是一样。”
    庖乙高声:“你再顶嘴!”
    姜妙抬头:“不敢,不敢。”
    庖乙大手一挥:“炒菜我不用你了!你去一旁接着洗菜吧。”
    姜妙立刻抱住他一条手臂:“乙父!豆腐炒不了,我还可以炒别的呀!我再少些力道,定不会再炒得像这盘豆腐一样的!”
    庖乙问道:“那你同我说说,这炒葵菜之时,各色佐料该用料几何,何时入锅?”
    “这……”姜妙讪讪,“不知……”
    庖乙又问:“那我再问你,这炙牛条翻炒时该用火候如何,几时出锅?”
    姜妙摇头:“不知……”
    庖乙再问:“我再问你,这红烧鳜鱼时,须得翻炒几下?几时加水?几时加油?”
    姜妙连连摇头:“不知……”
    庖乙抬手又是一个爆栗:“你这一问三不知,还想要上灶掌勺?还差得远呢,好好学着吧!”
    姜妙哭丧道:“我是不会,也可以学,但我不想去洗菜!天气这样冷,洗菜又学不到东西,这不是欺负人嘛!”
    庖乙身形一滞,想到如今秋意渐浓,井水也是冰凉刺骨,姜妙一个女孩子家,确实不宜多碰。他顿了顿,改口道:“那好吧,你且去切菜。”
    “哎!我这就去,不知公子今日吃什么?”姜妙顿时眉开眼笑,她自幼习刀法,区区切菜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却见庖乙一脸似笑非笑,顿时暗道不好,庖乙已经转身喝到:“随我来。”
    姜妙战战兢兢地跟过去,就见庖乙自匣中一翻,拿出一块水嫩嫩的白豆腐来,顿时眼前一黑。
    庖乙掂了掂手里豆腐:“近日天干物燥,我欲给公子做一道豆腐滋补去燥,本想做简单点的虎皮豆腐了事,谁料被你搞砸了,索性做个难一点的文思豆腐羹算了。”
    他说着,将豆腐放在菜案上,削去老皮,先默默将豆腐看了又看,接着一手按住豆腐表层,一手横刀,将豆腐薄薄地片成一片片;跟着手松开刀一码,将豆腐片马成整整齐齐的一排;之后不紧不慢,一刀刀将一排飞薄的豆腐片切成了堪比头发的细丝。
    他将切好的豆腐抄起,放入高汤一搅,碗中登时犹如盛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色菊花,煞是好看。
    姜妙看的眼睛发直,却见庖乙将刀一递,幽幽道:“去切吧!”
    她看向庖乙那张狰狞可怖却又隐现得意的脸,只觉得此人真是忒也可恶。
    水磨南豆腐,既嫩且水滑,触手细软如酥,然而姜妙此时却觉得这嫩豆腐比那刀枪剑戟更为磨人。她切得慢了,出来的豆腐丝便厚度惊人,不像丝而像条;切得快了,刀锋带起豆腐丝乱舞,出来的长短、粗细不一,且豆腐层时时崩塌,化作一滩烂泥。姜妙切了几次,屡屡失败,不由得心浮气躁,几欲投刀而走。
    她不肯服输,左思右想,决定用“踏罡布斗”时的吐纳之法:在切时先屏气,等到切完再吐气,以此避免呼吸影响到下刀的力道。
    然而她想得不错,操作起来却不容易。虽然屏住了呼吸,但手下力道一样难以控制,甚至因为无法呼吸,手下失了节奏,右手刀下还未出事,左手反而用力,一不小心在豆腐上戳了个窟窿。
    姜妙看着手下的豆腐渣,几欲抓狂。忽听耳边一声轻笑,却是庖乙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这边,见她看过来,眉头微挑,连带的疤痕微微一张,愈发狰狞。
    姜妙越看越生气,扭过头不去理他,手下却再也下不去刀。
    却听庖乙道:“你要将步法的吐纳口诀用到上面,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却不对:我教你的步法乃是生力之法,要你动起来才可为;这切豆腐,考的却是你的静功,以动制静,不可为也。文思豆腐,讲究的是心如止水,物我两忘,你心不静,自然不能成。”
    姜妙纳闷:“我心静与不静,我怎能左右?你即便跟我说了,我也做不到。”
    庖乙叹道:“要你这样的半大孩子练静功,自然是强人所难;但你若掌握了吐纳之法,这文思豆腐,便也不会这么难。”
    姜妙一听,立刻知道他这是要传道了,顿时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只听庖乙缓缓道:“古人推崇吐纳之法,以吐纳联通腑脏,调节气血。纵观之下,有吸气之法,长吸细吐,以充盈气血,更有甚者,吸气时又辅以吞咽,此为‘吞津咽气’;有呼气之法,短吸长呼,以排浊祛邪;有闭气之法,内视五脏,漱炼津液,以使内气充盈顺畅——我教你的步法,便是用的这闭气之法。”
    他顿了顿,又道:“然而这些法门,虽各有利弊,却都是有所侧重,吐纳不等,则力道不匀,神思不定。是以用这些法门,永远也达不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姜妙恍然大悟,连忙问道:“那,可有哪一门吐纳之法是呼吸并重的?”
    庖乙点头道:“还有一门‘胎息’之法。《庄子》有云:‘古之真人,其息深深。真人吸以踵,众人吸以喉。’依此法,你在吐纳之时,便要尽力将气下沉,如从脚踵处发,呼至于根,吸至于蒂,既柔且长,绵绵若存,守胎中之一息也。在此之上,便可固守虚无,神气相抱,神静气闭,妙生胎息。”
    姜妙听得,若有所悟,连忙再去切豆腐,当然又失败——这静功不同步法,哪里是一朝一夕便能炼成的?如此,她只得一边练习切豆腐,一边练习“胎息术”,两相辅助。庖乙看了,不由露出满意之色。
    飞廉在外面等至中午,厨房内却没有再传出摔打之声,不由颇为诧异,正在这时,房门应声而开,姜妙手执一只大海碗,眉心鲜红,脸上竟隐有慈悲之色。
    飞廉只觉眼花,再一细看,这丫头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慈悲,分明一脸阴沉,正狞笑着向自己走来。飞廉心里一紧,欲待逃走,又不敢违背公子嘱托,只得木着脸站在原地,两手在隐蔽处,紧紧扣住了臂膀。
    姜妙笑眯眯招呼道:“飞廉啊,想必你还未吃午饭,我这里做了小葱拌豆腐给你吃,管饱,你看怎样?”
    飞廉飞快地瞥了一眼海碗,只见里面黑乎乎的一坨,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来,连忙拒绝道:“我不吃。”
    姜妙脸色一变:“不吃也得吃,我都快吃吐了,你哪有挑食的份!”
    说着,抓起大海碗向飞廉嘴边塞去,飞廉以手架住碗奋力拒绝,两人便在方寸之间拆了几招。
    姜妙右手执碗,横肘前冲,咬牙切齿道:“今日都给你换口味了,你还不领情?”
    飞廉上身后仰,不为所动:“这东西看都看不出是什么,是人能吃的吗?——我情愿继续吃栗子!”
    姜妙左手掰他小臂,一面劝慰道:“只不过卖相差了些,味道还是很好的,相信我!”
    飞廉反手拿住她手腕:“我一点都不相信你!”
    姜妙出脚踢他胫骨:“你个傻大个儿,没想到竟还敢反抗?”
    飞廉抬腿避过,反踹她膝盖:“臭丫头你说谁?”
    姜妙被踹退几步,冷笑道:“好啊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敢叫我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飞廉一手成掌,护在胸前:“我就叫了怎么样?你根本就打不过我,臭丫头,臭丫头!”
    姜妙柳眉倒竖,正要发怒,忽听旁边一声极其尖锐的呼喝:“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齐齐回首,却是多日未见的大丫头齐光。只见她先看向飞廉,一副极为不认同的样子,直把飞廉看得面红耳赤;接着看向姜妙,厉声道:“公子府中,如此喧哗打闹,成何体统?”
    接着又看向飞廉,语气稍缓:“她是新人不懂规矩,肆意妄为,也就算了;你自小与公子在一处,怎的也陪着他胡闹?明明素来是个稳重的!”
    飞廉涨红着脸不说话,姜妙却不乐意了,她看飞廉那一副老鼠见猫的老实模样,心里重重一哼,脚步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齐光全身穴道。
    齐光便保持着张口结舌的模样呆立在那里,飞廉猝不及防,连忙拉住姜妙:“手下留情!你与我闹两下也就罢了,可齐光她不会武功,你与她这种普通人一般见识干嘛?”
    姜妙奇道:“她即是个普通人,你又怕她作甚?刚也不见你对我手下留情,对她你倒是挺怜香惜玉啊——这是你相好不成?”
    飞廉面色紫涨,连连摆手:“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唉!”他说着,便要去解齐光的穴道,被姜妙一把拦住。
    姜妙笑道:“我也不是想欺负她,只是你看,这豆腐呢,我实在是吃不下了,你又不肯吃,好不容易来个人,我能不抓住机会吗?”
    她又问:“要不然,还是你来吃?”
    飞廉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低声对齐光说道:“齐光,真是对不住……你放心,至多,至多难吃一点儿……”他说不下去了。
    他说这话就是默认了,看来也是吓得不轻。姜妙心里一乐,将海碗里的豆腐悉数喂给齐光,鉴于她不能吞咽,还十分好心地将食物都给她顺下喉咙。她一面喂,一面柔声道:“要怪呢,就怪你运气实在不好,偏偏赶在这时候。要是早几日呢,栗子没你的份;要是晚几日呢,等我功夫大成了自然也不用吃这个。所以你今后莫要往我跟前凑,我知你一见面就不喜我,恰巧我也是,咱们眼不见心不烦,岂不美哉?何必要巴巴地跑来触霉头呢,你说,是吧?”
    齐光眼神惊恐却无法动弹,被姜妙生生地为了一海碗豆腐下肚,等姜妙喂完解开穴道,半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捂住嘴跑开了。
    姜妙略微可惜地咂咂嘴:“怕是要去吐出来,可惜我一碗美味可口的小葱拌豆腐。”
    飞廉只觉得她不可理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走到一半,却发现姜妙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回过头恶声恶气道:“你跟来做什么?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么?”
    姜妙一抬手,露出手上食盒:“冤枉,我是要去给公子送点心,不过顺路而已。”
    飞廉一噎,脚下运起轻功,将姜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姜妙啧啧叹道:“堂堂侍卫总管,真是好生幼稚。”
    她一转头,却见角门处一个面生的小丫头躲在门后,正瑟瑟地望着她。
    姜妙奇道:“找我的?”
    小丫头回道:“门,门口有一位自称叫阿梨的公子,请你,请姑娘你去见他,说是来赔罪的。”她说着,又小小声补充了一句:“他,他长得……十分好看。”
    姜妙身形顿住,眼前仿佛浮现出甘棠那如蝶般明媚又不失儒雅的身影,此刻他定是穿着宽大蓝袍,斜倚门边,垂首以待,不时抬一抬头,眉间略带轻愁,却无端引得一众丫鬟仆妇芳心大乱。
    姜妙脸倏地垮了下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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